第二十二回 听曲文宝玉悟禅机 制灯谜贾政悲谶语(3)
宝玉见说,方才与湘云私谈,他也听见了。细想自己原为他二人,怕生隙恼,方在中调和,不想并未调成功,反已落了两处的贬谤。正合着前日所看《南华经》上,有“巧者劳而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邀游,泛若不系之舟”,又曰“山木自寇、按原注:山木,漆树也。精脉自出,岂人所使之?故云“自寇”,言自相戕贼也。源泉自盗”等语。源泉味甘,然后人争取之,自寻干涸也,亦如山木,意皆寓人智能聪明多知之害也。前文无心云看《南华经》,不过袭人等恼时,无聊之甚,偶以释闷耳。殊不知用于今日,大解悟大觉迷之功甚矣。市徒见此必云:前日看的是外篇《胠箧》,如何今日又知若许篇?然则彼时只曾看外篇数语乎?想其理,自然默默看过几篇,适至外篇,故偶触其机,方续之也。若云只看了那几句便续,则宝玉彼时之心是有意续《庄子》,并非释闷时偶续之也。且更有见前所续,则曰续的不通,更可笑矣。试思宝玉虽愚,岂有安心立意与庄叟争衡哉?且宝玉有生以来,此身此心为诸女儿应酬不暇,眼前多少现成有益之事尚无暇去作,岂忽然要分心于腐言糟粕之中哉?可知除闺阁之外,并无一事是宝玉立意作出来的。大则天地阴阳,小则功名荣枯,以及吟篇琢句,皆是随分触情。偶得之,不喜;失之,不悲。若当作有心,则谬矣。只看大观园题咏之文,已算平生得意之句,得意之事矣,然亦总不见再吟一句,再题一事,据此可见矣。然后可知前夜是无心顺手拈了一本《庄子》在手,且酒兴醮醮,芳愁默默,顺手不计工拙,草草一续也。若使顺手拈一本近时鼓词,或如“钟无艳赴会,齐太子走国”等草野风邪之传,必亦续之矣。观者试看此批,然后谓余不谬。所以可恨者,彼夜却不曾拈了《山门》一出传奇。若使《山门》在案,彼时拈着,又不知于《寄生草》后续出何等超凡入圣大觉大悟诸语录来。黛玉一生是聪明所误。宝玉是多事所误。多事者,情之事也,非世事也。多情曰多事,亦宗《庄》笔而来,盖余亦偏矣,可笑。阿凤是机心所误。宝钗是博知所误。湘云是自爱所误。袭人是好胜所误。皆不能跳出庄叟言外,意亦甚矣。再笔。因此越想越无趣。再细想来,目下不过这两个人,尚未应酬妥协,将来犹欲为何?看他只这一笔,写得宝玉又如何用心于世道。言闺中红粉尚不能周全,何碌碌僭欲治世待人接物哉?视闺中自然如儿戏,视世道如虎狼矣,谁云不然?想到其间,也无庸分辩回答,自己转身回房来。颦儿云“与你何干”,宝玉如此一回则曰“与我何干”可也。口虽未出,心已悟矣,但恐不常耳。若常存此念,无此一部书矣。看他下文如何转折。林黛玉见他去了,便知回思无趣,赌气去了,一言也不曾发,不禁自己越发添了气,只此一句,又勾起波浪。去则去,来则来,又何气哉?总是断不了这根孽肠,忘不了这个祸害,既无而又有也。便说道:“这一去,一辈子也别来,也别说话。”
宝玉不理,此是极心死处,将来如何?回房躺在床上,只是瞪瞪的。袭人深知原委,不敢就说,一说必崩。只得以他事来解释,因说道:“今儿看了戏,又勾出几天戏来。宝姑娘一定要还席的。”宝玉冷笑道:“他还不还,管谁什么相干!”大奇大神之文。此“相干”之语,仍是近文与颦儿之语之“相干”也。上文来说终存于心,却于宝钗身上发泄。素厚者惟颦、云,今为彼等尚存此心,况于素不契者,有不直言者乎?情理笔墨,无不尽矣。袭人见这话不是往日的口吻,因又笑道:“这是怎么说?好好的大正月里,娘儿们姊妹们都喜喜欢欢的,你又怎么这个行景了?”宝玉冷笑道:“他们娘儿们姊妹们欢喜不欢喜,也与我无干。”先及宝钗,后及众人,皆一颦之祸流毒于众人,宝玉之心实仅有一颦乎?袭人笑道:“他们既随和,你也随和,岂不大家彼此有趣。”宝玉道:“什么是‘大家彼此’!他们有‘大家彼此',我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拍案叫好。当此一发,西方诸佛亦来听此棒喝,参此语录。谈及此句,不觉泪下。还是心中不净不了,斩不断之故。袭人见此光景,不肯再说。宝玉细想这句趣味,不禁大哭起来,此是忘机大悟,世人所谓疯癲是也。翻身起来至案,遂提笔立占一偈云:
你证我证,心证意证。
是无有证,斯可云证。
无可云证,是立足境。
已悟已觉,是好偈矣。宝玉悟禅亦由情,读书亦由情,读《庄》亦由情,可笑。写毕,自虽解悟,又恐人看此不解,自悟则自了,又何用人亦解哉?此正是犹未正觉大悟也。因此亦填一支《寄生草》,也写在偈后。此处亦续《寄生草》。余前批云不曾见续,今却见之,是意外之幸也。盖前夜《庄子》是道悟,此日是禅悟,天花散漫之文也。自己又念一遍,自觉无挂碍,中心自得,便上床睡了。前夜已悟,今夜又悟,二次翻身不出,故一世堕落无成也。不写出曲文何辞,却留与宝钗眼中写出,是交代过节也。
谁想黛玉见宝玉此番果断而去,故以寻袭人为由,来视动静。这又何必,总因慧刀不利,未斩毒龙之故也。大都如此,叹叹!袭人笑回:“已经睡了。”黛玉听说,便要回去。袭人笑道:“姑娘请站住,有一个字帖儿,瞧瞧是什么话。”说着,便将方才那曲子与偈语悄悄拿来,递与黛玉看。黛玉看了,知是宝玉一时感忿而作,不觉可笑可叹,是个善知觉。何不趁此大家一解,齐证上乘,甘心堕落迷津哉?便向袭人道:“作的是顽意儿,无甚关系。”黛玉说“无甚关系”,将来必无关系。余正恐颦、玉从此一悟则无妙文可看矣。不想颦儿视之为漠然,更曰“无甚关系”,可知宝玉不能悟也。余心稍慰。盖宝玉一生行为,颦知最确,故余闻颦语则信而又信,不必定而证后证之方信也。余云恐他二人一悟则无妙文可看,然欲为开我怀,为醒我目,却愿他二人永堕迷津,生出孽障,余心甚不公矣。世云损人利己者,余此愿是矣。试思之,可发一笑。今自呈于此,亦可为后人一笑,以助茶前酒后之兴耳。而今后天地间岂不又添一趣谈乎?凡书皆以趣谈读去,其理自明,其趣自得矣。说毕,便携了回房去,与湘云同看。却不同湘云分崩,有趣。次日又与宝钗看。宝钗看其词:出自宝钗目中,正是大关键处。
无我原非你,从他不解伊。肆行无碍凭来去。茫茫着甚悲愁喜,纷纷说甚亲疏密。从前碌碌却因何,到如今、回头试想真无趣!
看此一曲,试思作者当日发愿不作此书,却立意要作传奇,则又不知有如何词曲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