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回 听曲文宝玉悟禅机 制灯谜贾政悲谶语(2)
宝玉听了,喜的拍膝画圈,称赏不已,又赞宝钗无书不知。林黛玉道:“安静看戏罢,还没唱《山门》,你倒《妆疯》了。”趣极!今古利口莫过于优伶。此一诙谐,优伶亦不得如此急速得趣,可谓才人百技也。一段醋意可知。说的湘云也笑了。于是大家看戏。
至晚散时,贾母深爱那作小旦的与一个作小丑的,因命人带进来,细看时益发可怜见。是贾母眼中之内之想。因问年纪,那小旦才十一岁,小丑才九岁,大家叹息一回。贾母令人另拿些肉果与他两个,又另外赏钱两串。凤姐笑道:“这个孩子扮上活像一个人,明明不叫人说出。你们再看不出来。”宝钗心里也知道,便只一笑,不肯说。宝钗如此。宝玉也猜着了,亦不敢说。不可少。史湘云接着笑道:“倒像林妹妹的模样儿。”口直心快无有不可说之事。〇事无不可对人言。【眉批】湘云、探春二卿,正“事无不可对人言”芳性。丁亥夏,畸笏叟。宝玉听了,忙把湘云瞅了一眼,使个眼色。众人却都听了这话,留神细看,都笑起来了,说果然不错。一时散了。
晚间,湘云更衣时,便命翠缕把衣包打开收拾,都包了起来。翠缕道:“忙什么,等去的日子再包不迟。”湘云道:“明儿一早就走。在这里作什么!看人家的鼻子眼睛,什么意思!”此是真恼,非颦儿之恼可比,然错怪宝玉矣。亦不可不恼。宝玉听了这话,忙赶近前拉他说道:“好妹妹,你错怪了我。林妹妹是个多心的人。别人分明知道,不肯说出来,也皆因怕他恼。谁知你不防头就说了出来,他岂不恼你。我是怕你得罪了他,所以才使眼色。你这会子恼我,不但辜负了我,而且反倒委屈了我。若是别人,那怕他得罪了十个人,与我何干呢?”湘云摔手道:“你那花言巧语别哄我!我也原不如你林妹妹,别人说他,拿他取笑都使得,只我说了就有不是。我原不配说他。他是小姐主子,我是奴才丫头,得罪了他,使不得!”宝玉急的说道:“我倒是为你,反为出不是来了。我要有外心,玉兄急了。立刻就化成灰,叫万人践踹!”千古未闻之誓,恳切尽情。宝玉此刻之心为如何?湘云道:“大正月里,少信嘴胡说。回护玉兄。这些没要紧的恶誓、散话、歪话,说给那些小性儿、行动爱恼的人、会辖治你的人此人为谁?听去!别叫我啐你。”说着,一径至贾母里间,忿忿的躺着去了。
宝玉没趣,只得又来寻黛玉。刚到门槛前,黛玉便推出来,将门关上。宝玉又不解何意,在窗外只是吞声叫“好妹妹”。黛玉总不理他。宝玉闷闷的垂头自审。袭人早知端的,当此时断不能劝。宝玉在此时一劝必崩了,袭人见机甚妙!那宝玉只是呆呆的站在那里。
黛玉只当他回房去了,便起来开门,只见宝玉还站在那里。黛玉反不好意思,不好再关,只得抽身上床躺着。宝玉随进来问道:“凡事都有个原故,说出来,人也不委屈。好好的就恼了,终是什么原故起的?”林黛玉冷笑道:“问的我倒好,我也不知为什么原故。我原是给你们取笑的?拿我比戏子取笑!”宝玉道:“我并没有比你,我并没笑,为什么恼我呢?”黛玉道:“你还要比?你还要笑?可谓官断十条路是也。你不比不笑,比人比了笑了的还利害呢!”宝玉听说,无可分辩,不则一声。何便无言可辩?真令人不解。前文湘云方来,“正言弹妒意”一篇中,颦、玉角口后收至褂子一篇,余已注明不解矣。同思自心自身是玉、颦之心,则洞然可解,否则无可解也。身非宝玉,则有辩有答;若宝玉,则再不能辩不答。何也?总在二人心上想来。【眉批】此书如此等文章多多不能枚举,机括神思自从天分而有。其毛锥写人口气传神摄魄处,怎不令人拍案称奇叫绝。丁亥夏,畸笏叟。
黛玉又道:“这一节还恕得。再你为什么又和云儿使眼色!这安的是什么心?莫不是他和我顽,他就自轻自贱了?他原是公侯的小姐,我原是贫民的丫头,他和我顽,设若我回了口,岂不他自惹人轻贱呢。是这主意不是?这却也是你的好心,只是那一个偏又不领你这好情,一般也恼了。颦儿自知云儿恼,用心甚矣。你又拿我作情,倒说我小性儿,颦儿却又听见,用心甚矣。行动肯恼。你又怕他得罪了我,我恼他。我恼他,与你何干?他得罪了我,又与你何干?”问的却极是,但未必心应。若能如此,将来泪尽夭亡已化乌有,世间亦无此一部《红楼梦》矣。【眉批】神工乎,鬼工乎?文思至此尽矣。丁亥夏,畸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