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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系——血腥的隐秘与不咏海棠(2)

晚唐人已经开始注意杜甫未咏海棠一事了,久居西蜀的晚唐诗人郑谷在《蜀中赏海棠》诗中写道:

浓淡芳春满蜀乡,半随风雨断莺肠。浣花溪上堪惆怅,子美无心为发扬。

诗后自注:“杜工部居西蜀,诗集中无海棠之题。”晚唐薛能《海棠》诗序云:“蜀海棠有闻,而诗无闻。杜子美于斯,兴象靡出,没而有怀。天之厚余,谨不敢让。”另外宋初王禹偁《送冯学士入蜀》亦云:“莫学当初杜工部,因循不赋海棠诗。”吴中复《海棠》云:“子美诗才犹阁笔,只今寂寞锦城中。”梅尧臣认为,老杜一定是把海棠花忘了,其《海棠》诗云:

要识吴同蜀,须看线海棠。燕脂色欲滴,紫蜡蔕何长。夜雨偏宜着,春风一任狂。当时杜子美,吟遍独相忘。

上述诸人都对杜甫不咏海棠提出疑义并表示遗憾。也有人对杜甫未曾咏海棠做出自认为合理的解释,比如宋代诗人曾几和陆游师徒就认为杜甫集中应有海棠诗,只是在流传的过程中散佚掉了。曾几《茶山集》卷七《海棠洞》云:“杜老岂无诗,应为六丁取。”六丁,是指火神。陆游《剑南诗稿》卷三《海棠》诗云:“贪看不辞持夜烛,倚狂直欲擅春风。拾遗旧咏悲零落,瘦损腰围拟未工。”诗后自注:“老杜不应无海棠诗,意其失传尔。”不管是被火神取去还是失传,皆属猜度之词。

王安石则认为,相对于海棠而言,杜甫更心仪于梅花的高洁,他在《与微之同赋梅花得香字三首》其二云:

结子非贪鼎鼐尝,偶先红杏占年芳。从教腊雪埋藏得,却怕春风漏洩香。不御铅华知国色,只裁云缕想仙装。少陵为尔牵诗兴,可是无心赋海棠。

杜甫固然喜欢格调高华、韵致超群的梅花,但是单以此来解释其不咏海棠之谜,似乎难以服众,难道海棠的韵致与梅花相差很远吗?那为何还有那么多的文人墨客为之痴迷呢?陆游就曾为海棠赋诗云:“为爱名花抵死狂,只愁风日损红芳。绿章夜奏通明殿,乞借春阴护海棠。”苏东坡《海棠》亦曰:“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可以看出宋人真有一股子为海棠而死的痴狂劲。故以“格高”“韵胜”褒梅花而贬海棠,是不能服众的。还有人在王安石“韵胜”说的基础上进一步提出,海棠花美是美,但是有色无香,很容易让人觉得它徒有其表。联系到杜甫咏竹、咏梅时更注重精神气质来看,徒有其表的海棠很难得到他的青睐。甚至有人由此做更进一步的推测,将海棠和杨贵妃联系起来。乐史《杨太真外传》载,明皇在沉香亭召太真,而她宿酒未醒,由高力士及侍女扶至沉香亭,只见她鬓乱钗摇,不能下拜,于是明皇笑道:“海棠春睡未足耶?”这里玄宗就将杨贵妃比作海棠,不过由于《杨太真外传》是宋人所撰,所以不一定可信。李白的名篇《清平调》云:“名花倾国两相欢,常得君王带笑看。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阑干。”也将杨贵妃比作名花,但是传说中的名花为牡丹而非海棠。玄宗在沉香亭赏牡丹等名花这样的宫廷秘闻可能在民间流传极盛,杜甫自然也是耳熟能详。所以一贯忧国忧民的杜甫一看到海棠,便会想起被玄宗比作海棠的杨贵妃,也自然会联想起由于玄宗沉溺女色而造成那场社会大动乱,这样一来他自然也就没有了作诗咏海棠花的兴致,所以宋人王柏诗云:

沉香亭下太真妃,一笑嫣然国已危。当日少陵深有恨,何心更作海棠诗。

通观全部杜诗,杜甫对倾国倾城的杨玉环惑媚主上导致社稷颠覆确实是常出语讽刺。比如杨贵妃喜欢荔枝,玄宗不惜劳民伤财,长途疾运,杜诗《病橘》便讽之云:“忆昔南海使,奔腾献荔支。百马死山谷,到今耆旧悲。”但是对于杨贵妃本人,杜甫并没有止于“红颜祸水”的批判,他对一代红颜的悲惨命运也曾寄予过无限的同情,其《哀江头》云:“明眸皓齿今何在?血污游魂归不得。清渭东流剑阁深,去住彼此无消息。人生有情泪沾臆,江水江花岂终极?”所以假如杜甫看到艳丽的海棠,真是不由自主地想起杨贵妃的话,那他的感情一定也是非常复杂的。杜甫在《忆昔二首》中亦云“伤心不忍问耆旧,复恐初从乱离说”,他不忍再从头回忆这场盛极而衰的大悲剧,因为每一次重温这段不堪回首的历史,心灵都会不停地滴血!那么杜甫因此罢笔不写海棠,也是可以理解的。我想假如杜甫忍痛写出什么诗篇来的话,也一定不是泛泛的咏物之作,他一定会由花及人,再由人而及国家人民的命运,诗史厚重的音弦会再一次拨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