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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系——血腥的隐秘与不咏海棠(3)

不过宋代诗人杨万里还提出过一个石破天惊之论,他认为杜甫不咏海棠,是因为他从未见过海棠。理由是在唐诗中咏海棠的篇目,最早的要数晚唐的郑谷了,那么盛唐的杜甫根本就没见过此花,所以他说:“岂是少陵无句子,少陵未见欲如何。”杨万里的说法就涉及海棠传入中国的时间问题了。典籍中关于海棠传入中国时间的材料非常少,但是中唐时成都女诗人薛涛已经作有题为《海棠溪》的诗:“春教风景驻仙霞,水面鱼身总带花。人世不思灵卉异,竞将红缬染轻沙。”另外,中唐名相李德裕是个很喜欢花卉的人,他在《平泉山居草木记》中也提到了海棠这种植物,可见至少到了中唐时代,海棠已经得到文人士大夫的关注。但是真正掀起海棠热潮的,还是在宋代。宋人普遍喜欢海棠这种花卉,并出现了大量吟咏海棠的诗歌,甚至有了沈立《海棠记》和陈思《海棠谱》这样两部关于海棠的专门著作。其实关于老杜不咏海棠乃是避母讳的说法也是宋人提出的,正是由于宋人格外喜欢海棠,因此才产生了杜甫为什么不咏海棠的疑问。这样看来,如果海棠在盛唐已经存在的话,当时的人们对海棠这种花还不怎么关注,不仅杜甫没咏过,李白、高适、岑参等诗人均没有咏过海棠。宋人沈立在《海棠记序》中说:“蜀花称美者,有海棠焉。然记牒多所不录,盖恐近代有之。……因搜择前志,惟唐相贾元靖耽著《百花谱》,以海棠为花中神仙,诚不虚美耳。”文中提到的贾耽,字敦诗,沧州南皮人,天宝十载进士及第,历任高官,后封魏国公,卒谥元靖。贾耽比杜甫小十八岁,约为同时人,其书中已经推海棠为“花中神仙”,则海棠的种植应该早于其时。不过贾耽的《百花谱》一书已经失传,而宋人所见《百花谱》中是否真的有关于海棠的记载,也是值得怀疑的。所以从海棠传入中国及其栽培史来看,盛唐时代的杜甫没有见过海棠是极有可能的。

不管怎样,杜诗中没有海棠诗,确实是一桩不小的遗憾,明代俞弁《逸老堂诗话》即云:“梅花不入《楚骚》,杜甫不咏海棠,二谢不咏菊花,亦可懊恨。”杜甫不咏海棠,成为后世文人津津乐道的典故。苏轼谪居黄州时,乐籍中有一个叫李宜的歌伎,色艺不比其他歌伎差,但是其他歌伎都得到过大诗人苏东坡的赠诗,独独李宜没有得到过东坡先生的垂爱。后来苏东坡知道了此事,特地赠诗一首曰“东坡五载黄州住,何事无言及李宜。却似西川杜工部,海棠虽好不吟诗”,于是一座击节尽欢而散。可见杜甫不咏海棠这段传闻,已然成为后人兴趣盎然的话题。明末清初的张潮在杜甫不咏海棠这一公案的基础上,匠心独运地创作了代言体骈文《海棠上杜工部书》,文曰:

某顿首,上书于工部执事。某闻之,暗芳疏影,悲见弃于三闾;国色天香,怅左迁于武后。词人动为扼腕,逸士每与颦眉。盖空山摇曳,芬芳虽至千秋;而名士品题,声价顿高十倍。故我辈素以得诗为幸,同侪皆以见赏称荣。恭惟执事,桂林一枝,槐庭三树。忠孝溢于篇章,共拟葵心之向日;词华贯乎今古,群钦梅萼之先春。笔花烂熳,语必人惊;文彩纵横,才疑天落。人间异卉,多被揄扬;世上名葩,遍蒙题咏。独某未遭奖誉,有外栽培。对众品以无颜,向群芳而自愧。切念某蓬蒿陋质,蒲柳凡姿。无香致恨于渊材,晚聘见伤于黎举。然而春睡方酣,怜生帝子;晓妆正懒,爱出才人。新红涂抹,自矜花里神仙;香雾空濛,不愧曾家名友。春敷华而秋逞媚,敢云志在春秋;夜烧烛而日烘裳,不谓荣沾日夜。高低千点赤,焕若霞城;深浅半开红,烂同云锦。嫋嫋垂丝,不类颠狂柳絮;亭亭贴梗,肯随轻薄桃花。闺郎对景,夕阳吟谢却之篇;思妇怀人,秋日堕断肠之泪。昌州独馥,羡他彩蝶宿深枝;蜀地偏多,任尔畸人巢铁干。屡辱群公之赐咏,顿令弱值以生晖。虽执事不过一日之偶忘,而世人遂谓名公之见外。是以特操木笔,仰愬薇郎。伏乞询于刍荛,采其葑菲。赐以生花之笔,加之剪彩之工。则雨露均沾,不啻金钱厚赉;而袭藏益敬,敢惜薇露名香。某顿首谨上。

此文开篇先回顾了花史上的两桩冤案,即屈原未咏及菊花、武则天贬斥牡丹,这是为陈述海棠之冤情进行铺垫和造势。进而抱怨在诗圣笔下“人间异卉,多被揄扬;世上名葩,遍蒙题咏。独某未遭奖誉,有外栽培”,这使得海棠感到惭愧,以下历数海棠的出众姿质及深受世人喜爱的事迹。然后宕开一笔,为杜甫开脱说,当年诗人没有咏海棠,只不过是由于“一日之偶忘”。最后希望诗人能“雨露均沾”地“赐以生花之笔”,为海棠作诗正名。张潮此文使用了大量典故,这些典故都紧紧围绕海棠逐次写来,增强了文辞的典雅和蕴藉。另外,值得指出的是,张潮年轻时屡踬于场屋,从十五岁到二十六岁在历次科考中迭遭变故,致使坎壈蹭蹬、壮心消磨。若明乎此,我们再反观张潮此文,就会明白《海棠上杜工部书》虽表面是为海棠鸣冤,实际上也蕴含了他自己有志难伸的不平与无奈。当然,此文在客观上也为所有怀才不遇之人一吐胸中块垒,故而得到同时诸多文人的激赏。张潮的《海棠上杜工部书》由于立意新颖、语言风趣,被褚人获的《坚瓠集》卷二、民国间杨汝泉的《滑稽诗文集》、郑逸梅的《尺牍丛话》等文献收录,但当代文献中已极为少见。

1958年,在“成都会议”召开期间,毛主席兴致勃勃地参观了杜甫草堂,他问草堂的同志:“为什么杜甫集中没有咏海棠的诗?”草堂的同志回答说:“据说杜甫的母亲名叫海棠,他避讳,所以不写海棠诗。”毛主席听了很高兴,马上从自己衣兜里掏出一包“大中华”纸烟来,送给回答的人作为奖励。如今,“杜甫不咏海棠”这桩公案已经成为文坛经久不衰的话题,它将永远吸引着人们见仁见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