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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游齐赵

天宝四载夏,由于接到北海太守李邕和齐州司马李之芳的邀请,李白、杜甫和高适再一次相会于济南的历下亭。李邕是当时的海内名士,以文章和书法闻名于世,他不畏权贵,敢讲真话,虽屡遭贬斥,却为天下士子仰慕。杜甫和李邕算是老朋友了,早年在东都洛阳他们就曾结下忘年之交,杜诗所谓“李邕求识面,王翰愿卜邻”是也。李白、高适也都和李邕有交往,李白《上李邕》云:“世人见我恒殊调,闻余大言皆冷笑。宣父犹能畏后生,丈夫未可轻年少。”此诗表现了李白傲岸的个性。高适《奉酬北海李太守丈人夏日平阴亭》云:“盛烈播南史,雄词豁东溟。谁谓整隼旟,翻然忆柴扃。寄书汶阳客,回首平阴亭。……一生徒羡鱼,四十犹聚萤。”诗在盛赞李邕的同时,含蓄地表达了希望能得到援引之意。在这次文星荟萃的宴会中,杜甫作有《陪李北海宴历下亭》,诗云:

东藩驻皂盖,北渚凌青荷。海右此亭古,济南名士多。云山已发兴,玉珮仍当歌。修竹不受暑,交流空涌波。蕴真惬所欲,落日将如何?贵贱俱物役,从公难重过。

其中“海右此亭古,济南名士多”一联描写了嘉宾满座的豪华宴会,而且叙及济南的悠久历史和人文风流,遂成为歌咏济南的名联,如今此联被镌刻在济南大明湖的历下亭上为游客所瞻仰。不过据业师张忠纲先生考证,唐代的历下亭并不在大明湖内,而是在今济南五龙潭公园的名士阁西侧。当时齐州司马李之芳在历下建造的新亭刚刚竣工,众文人前来观赏新亭,于是杜甫写下《同李太守登历下古城员外新亭》,诗云:

新亭结构罢,隐见清湖阴。迹藉台观旧,气溟海岳深。圆荷想自昔,遗堞感至今。芳宴此时具,哀丝千古心。主称寿尊客,筵秩宴北林。不阻蓬荜兴,得兼梁甫吟。

题下原注:“时李之芳自尚书郎出齐州,制此亭。”李白、杜甫、高适三大诗人与名满天下的李邕在历下相聚,可谓群星璀璨、熠熠生辉,堪称盛唐时代文采风流之代表。可谁料仅仅过了两年,李邕即被李林甫杖杀于北海太守任上,杜甫晚年在夔州所作《八哀诗》之一便是哀悼李邕的,他对李邕之冤死极其悲愤,并分外怀念与李邕等人在齐州的诗酒交游。

结束了历下之游以后,杜甫由济南前往临邑探望弟弟杜颖,杜颖此时正在临邑主簿任上。到了这年秋天,杜甫再次前往兖州。这时兖州已经改为鲁郡,父亲杜闲已于几年前去世,可能他在兖州还有一些亲友,这次杜甫再赴兖州,已经物是人非,其感慨可想而知。而李白有家小一直寄居于任城,在当地还有一些田产,兖州与任城仅有咫尺之遥,于是李杜两位诗人再次在任城重逢。二人经过数次相偕漫游,此时早已结为莫逆之交,堪称平生知己,他俩情同手足,“醉眠秋共被,携手日同行”,一起谈诗论文,寻幽探胜,度过了一段难忘的时光。李杜二人曾一起去城北寻访范十隐居,李白诗集中有《寻鲁城北范居士失道落苍耳中见范置酒摘苍耳作》,杜甫的《与李十二白同寻范十隐居》更为生动地记述了这段经历,诗云:

李侯有佳句,往往似阴铿。余亦东蒙客,怜君如弟兄。醉眠秋共被,携手日同行。更想幽期处,还寻北郭生。入门高兴发,侍立小童清。落景闻寒杵,屯云对古城。向来吟《橘颂》,谁欲讨莼羹?不愿论簪笏,悠悠沧海情。

不要以为“李侯有佳句,往往似阴铿”是杜甫对李白的泛泛称赞,其实在杜甫心目中,南朝诗人阴铿的地位是很高的,他在《解闷十二首》中就曾表示“颇学阴何苦用心”,“何”说的就是何逊。从诗中可知,除了寻访范十隐居和北郭先生,李杜二人还曾同上东蒙山寻访董炼师和元逸人,杜甫《昔游》诗云:“东蒙赴旧隐,尚忆同志乐。休事董先生,于今独萧索。”《玄都坛歌寄元逸人》云:“故人昔隐东蒙峰,已佩含景苍精龙。”这两首诗都是回忆这段经历的,看来只要一遇见李白,寻仙访道就会毫无疑问地变成他们二人生活的主旋律。杜甫非常珍惜和李白交游的这段岁月,此后在诗中经常提起,然而快乐的时光总是那么短暂,到了秋末冬初,杜甫终于依依不舍地要西归洛阳了,李白亦将南游江东,两位诗人在鲁郡东石门作别,李白写下《鲁郡东石门送杜二甫》,诗云:

醉别复几日,登临遍池台。何时石门路,重有金樽开?秋波落泗水,海色明徂徕。飞蓬各自远,且尽手中杯!

诗中李白的依依惜别之情溢于言表,李杜两位大诗人之间的真挚友谊也令人动容。二人分别不久后,李白又作《沙丘城下寄杜甫》,诗云:

我来竞何事?高卧沙丘城。城边有古树,日夕连秋声。鲁酒不可醉,齐歌空复情。思君若汶水,浩荡寄南征。

沙丘城,即兖州治所瑕丘。此诗写自己回到瑕丘寓所后,感伤挚友离去,寂寞相思,愁怀入骨,加之古树秋声令人伤怀,鲁酒齐歌亦不能排遣,唯有浩荡南流之汶水可寄托我思君之情。笃于友情的杜甫此后也相继写下《冬日有怀李白》《春日忆李白》《送孔巢父谢病归游江东兼呈李白》《梦李白二首》《天末怀李白》《寄李十二白二十韵》《不见》等十几首诗怀念李白,特别是后来李白因跟从永王李璘东巡身陷浔阳狱中,命悬一线之际,杜甫为老友大声疾呼:“世人皆欲杀,吾意独怜才!”这份朋友间的患难真情永远感动着后人。鲁郡东石门一别后,李白、杜甫这两位相互敬重的大诗人终生再也没有见过面,但两位诗人的真挚友谊已经穿越时空,成为中国文学史上的一笔宝贵财富,他们此后将在唐代诗国中各自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成为唐代诗坛上齐辉并耀的双子星。

李杜友谊成为中国文学史上的一段佳话,在今传杜甫赠、忆李白的十几首诗中,杜甫对李白诗才的赞誉,可谓无以复加,诸如“白也诗无敌,飘然思不群。清新庾开府,俊逸鲍参军”“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李白斗酒诗百篇”等等,不一而足。李白傲岸飘逸形象的树立,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杜甫的称颂和宣传。而在李白赠杜甫的几首诗中却只叙友情,没有对其诗才的赞誉。李杜两位大诗人交往中的这种不对等,不禁令后人有些猜疑。相传李白还写过一首《戏赠杜甫》的诗,诗云:

饭颗山头逢杜甫,头戴笠子日卓午。借问别来太瘦生,总为从前作诗苦。

在这首诗中,李白不仅未赞其诗才,反而讥讽杜甫的诗思迟缓。不过目前学界一般认为《戏赠杜甫》不是李白的作品,而是后人根据李杜二人的性格和生平编造出来的。只是这种编造已经达到了以假乱真的程度,难怪它经常会混入李白的诗集中。确实,盛唐时代最伟大的两位诗人,其性格及诗风的对比是如此鲜明:一位潇洒飘逸,一位沉郁顿挫;一位放旷风流,一位偃蹇终生;一个仿佛出口成章,援笔立就,一位偏要长久苦吟,要“语不惊人死不休”,所以世俗之人难免要猜疑两位诗人相互之间的看法了。其实李杜二人创作速度的不同,与二人的创作风格和创作方法有关,正如宋人严羽《沧浪诗话》所云:“李杜二公,正不当优劣。太白有一二妙处,子美不能道;子美有一二妙处,太白不能作。子美不能为太白之飘逸,太白不能为子美之沉郁。”韩国著名杜诗研究专家李丙畴说:“杜甫复生百次,也不可能赶上李白写诗的磅礴气势;而李白死而复生百回,仍比不上杜甫作诗的技巧。”这确实是公允之论。李白和杜甫是中国文学史上两颗璀璨的明星,是诗国的双子星,永远照耀着中国古典诗坛的天空,二者如日月经天,缺一不可。

天宝三四载漫游梁宋和再游齐赵是杜甫壮游的尾声,相对于漫游吴越和第一次漫游齐赵而言时间较短,很大程度上是由于结识李白而引发的。李白被朝廷放逐后痴迷于仙家道术,这对杜甫的思想亦产生了一定的影响。杜甫与李白结伴求仙访道的经历也是唐代道教盛行的生动体现,不过和李白相比,杜甫思想中的儒家思想占据主导地位,他并没有忘记要继承先祖的事业,故而离开李白以后,杜甫便西入长安,开始寻找入仕的机会,从此结束了裘马清狂的浪漫生活。

赞曰:

少年意气,远走他乡。揽胜会稽,撷秀苏杭。

掣鲸碧海,欲穷扶桑。惜志未逮,鉴湖微凉。

专诸刺僚,抚事慨慷。泰伯仁让,怀古兴亡。

我遨我游,吴越四霜。科第不利,齐赵翱翔。

论交高李,访道茫茫。长林丰草,裘马清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