穷年忧黎元（3）
唐玄宗晚年除了生活腐化堕落，还好大喜功，频繁发动开边战争，给人民带来沉重灾难。杜甫对皇帝的罪恶毫不隐讳地予以尖锐批评，“边庭流血成海水，武皇开边意未已”，清晰地把矛头指向最高统治者唐玄宗。另外他还在组诗《前出塞九首》中责问这位穷兵黩武的皇帝：“君已富土境，开边一何多！”在送高适的诗中他也说过：“请公问主将，焉用穷荒为？”杜甫的反战思想就是这么坚定，其批判现实的力度就是如此强劲，而与他同时的诗人对玄宗的开边战争多有歌功颂德之作，其思想境界与杜甫不能相提并论。
天宝十一载秋，杜甫与高适、岑参、储光羲、薛据几位诗人一同登上长安的慈恩寺塔，当时每人各赋诗一首。这是一次群星璀璨的诗坛盛会，清代大诗人王士禛对这次盛会颇为向往，他曾赞叹说：“已上数公，如大将旗鼓相当，皆万人敌。”其中杜甫《同诸公登慈恩寺塔》诗云：
高标跨苍穹，烈风无时休。自非旷士怀，登兹翻百忧。方知象教力，足可追冥搜。仰穿龙蛇窟，始出枝撑幽。七星在北户，河汉声西流。羲和鞭白日，少昊行清秋。秦山忽破碎，泾渭不可求。俯视但一气，焉能辨皇州？回首叫虞舜，苍梧云正愁。惜哉瑶池饮，日晏昆仑丘。黄鹄去不息，哀鸣何所投？君看随阳雁，各有稻粱谋。
诗以象征的手法，通过描写登临此塔所见景物，曲折地反映出危机四伏的社会现实，含蓄地表达了杜甫对昏暗时局的担忧和危机来临前自己的感受。五首登慈恩寺塔之诗，除薛据那首失传外，其余四首都保留了下来，然而相比较而言，高适、岑参、储光羲等人在诗中表现出的认识和感受均和杜甫有些差距。莫砺锋先生指出，他们五人虽然都站在七层佛塔之上，但思想境界并非在同一高度。其他诗人或感慨佛塔的高耸壮丽，或咏叹佛法义理之精微，或慨叹个人命运之蹭蹬，只有杜甫能够透过盛世繁华的表面，清醒地看到严重的社会危机，并敏锐地预感到一场剧烈的社会动乱即将到来，正是长安艰苦生活的磨炼使其思想认识更加深刻，因此从某种意义上说，这首诗中“秦山忽破碎”几句正是诗人做出的惊人预言，堪称民族的先知。大凡一个民族处在危亡的关头，总会有极少数明智敏锐的人提前预感到国家面临的灾祸和危机，在变乱发生之前就大声疾呼，力图喝醒醉生梦死的当权者，或是使得民众意识到危机即将来临。而杜甫在天宝末年那样一个黑云压城的特殊历史时期，正是充当了这样一个先知者的角色，他准确预言了“安史之乱”的发生，充分体现了他在政治上的远见卓识。
杜甫对现实的批判深度，集中体现在《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这首诗中。天宝十四载十一月，刚刚获得官职的杜甫由长安赴奉先县探望寄居在那里的家属，他已预感到大乱将至，忧心忡忡，遂将沿途所见所闻写成此诗，既反映出“山雨欲来风满楼”的社会实况，也表现出杜甫矛盾的内心，此诗也是他十年长安生活的总结，诗云：
杜陵有布衣，老大意转拙。许身一何愚，窃比稷与契。居然成濩落，白首甘契阔。盖棺事则已，此志常觊豁。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取笑同学翁，浩歌弥激烈。非无江海志，潇洒送日月。生逢尧舜君，不忍便永诀。当今廊庙具，构厦岂云缺？葵藿倾太阳，物性固难夺。顾惟蝼蚁辈，但自求其穴。胡为慕大鲸，辄拟偃溟渤？以兹悟生理，独耻事干谒。兀兀遂至今，忍为尘埃没。终愧巢与由，未能易其节。沉饮聊自遣，放歌破愁绝。
岁暮百草零，疾风高冈裂。天衢阴峥嵘，客子中夜发。霜严衣带断，指直不得结。凌晨过骊山，御榻在 嵲。蚩尤塞寒空，蹴蹋崖谷滑。瑶池气郁律，羽林相摩戛。君臣留欢娱，乐动殷胶葛。赐浴皆长缨，与宴非短褐。彤庭所分帛，本自寒女出。鞭挞其夫家，聚敛贡城阙。圣人筐篚恩，实欲邦国活。臣如忽至理，君岂弃此物？多士盈朝廷，仁者宜战慄。况闻内金盘，尽在卫霍室。中堂舞神仙，烟雾蒙玉质。暖客貂鼠裘，悲管逐清瑟。劝客驼蹄羹，霜橙压香橘。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荣枯咫尺异，惆怅难再述。
北辕就泾渭，官渡又改辙。群水从西下，极目高崪兀。疑是崆峒来，恐触天柱折。河梁幸未坼，枝撑声窸窣。行旅相攀援，川广不可越。老妻寄异县，十口隔风雪。谁能久不顾？庶往共饥渴。入门闻号咷，幼子饿已卒。吾宁舍一哀，里巷亦呜咽。所愧为人父，无食致夭折。岂知秋禾登，贫窭有仓卒。生常免租税，名不隶征伐。抚迹犹酸辛，平人固骚屑。默思失业徒，因念远戍卒。忧端齐终南， 洞不可掇。
“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是全诗的主线，正是因为“穷年忧黎元”，诗人才能从“朱门酒肉臭”想到“路有冻死骨”，才能在“幼子饿已卒”的悲惨遭遇中抛开一己之私，为那些下层百姓的生活感到忧虑，这些都体现出杜甫“己溺己饥”的仁者情怀和伟大人格。此诗“群水从西下，极目高崪兀。疑是崆峒来，恐触天柱折”几句写泾渭上游的河面上群冰高叠，顺流而下，好像是从崆峒山而来，真让人担心会把天柱撞折。这种危险景象与其说是写实，毋宁说是一种诗性隐喻，忧虑国家将覆。其实杜甫写此诗时安禄山已然在范阳起兵发动叛乱，暴风雨已经来临，只是消息尚未传到醉生梦死的长安而已，而杜甫早已透过混乱的政局敏锐地预见动乱的发生，真不愧为民族先知、一代诗史。诗的最后说“忧端齐终南， 洞不可掇”，仍体现出杜甫对国家命运的深重忧虑。这首诗中的名句“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有着震撼人心的力量，它用强烈的对比把当时社会的贫富悬殊、对立程度凝练地表现出来。朱东润先生称赞说，杜甫这两句诗是用黄金铸成的，将在中国诗坛上发出永久的光芒。
赞曰：
才高八斗，道单似绳。仕途蹭蹬，吾心惟恒。
孤身独对，如山似陵。致君尧舜，夜寐宿兴。
干谒无门，待呼饥鹰。三赋奏罢，人主亟称。
青冥契阔，垂翅鲲鹏。率府逍遥，奉先北征。
岂无益友，高歌酒朋。人间路窄，长安多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