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陷贼长安(3)

国都长安已经沦陷于敌手,而故国山河却仍在眼中,风景不殊,人事已非,这令人备感伤痛。在这个明媚的春天,历经战火的长安城中杂草丛生,荒凉破败,这还是那个繁华热闹的盛唐国都吗?季节与国事构成强烈对比,诗人的感慨亦蕴含其中。杜甫看到春天花开鸟鸣,却难以开怀,而是为之溅泪惊心,这是因为自然界的草木已然度过严冬,花朵又一次绽放了,而国事却仍未见起色,人民仍在叛军手下苦苦挣扎;他看到鸟儿在春光里欢乐地筑巢育雏,自由飞翔,而自己却身陷长安,不知家人近况,感觉人竟还不如鸟雀,不禁为之心惊。全诗句句沉痛,字字由血泪凝成,国破家亡之深哀巨痛,读来动人心魄。元代方回的《瀛奎律髓》称《春望》为“第一等好诗”,诚不为过。

杜甫还曾于春日到曲江一带游览,写下了《哀江头》:

少陵野老吞声哭,春日潜行曲江曲。江头宫殿锁千门,细柳新蒲为谁绿?忆昔霓旌下南苑,苑中万物生颜色。昭阳殿里第一人,同辇随君侍君侧。辇前才人带弓箭,白马嚼啮黄金勒。翻身向天仰射云,一笑正坠双飞翼。明眸皓齿今何在?血污游魂归不得。清渭东流剑阁深,去住彼此无消息。人生有情泪沾臆,江水江花岂终极?黄昏胡骑尘满城,欲往城南望城北。

诗人潜行于曲江,看见岸边的细柳新蒲又发出了嫩绿色的芽,而江头的宫殿却千门紧锁,不禁由乱后的衰败凄凉想起当年的明丽繁华,眼前似乎又浮现出唐玄宗与杨贵妃在此游幸的场景。可是那个“明眸皓齿”的贵妃,如今早已化作马嵬的一抔血污和尘土了,杜甫的思绪不禁从往昔跌落到现实中,悲贵妃之不幸,哀国家之多难,愤叛军之猖獗,令人痛彻心扉。诗人之哀乐关乎国运,全诗词婉而雅,意深而微,讽而含情,不胜今昔盛衰之感。中唐白居易的名篇《长恨歌》实际上是受杜甫此诗启发而作。宋代苏辙称赞此诗:“予爱其词气,若百金战马,注坡蓦涧,如履平地,得诗人之遗法。”曲江作为京师的名胜,经过安史之乱后就衰败了,那千门万户的宫殿也大都荒废倾颓了,直到太和九年,唐文宗读到杜甫《哀江头》中“江头宫殿锁千门,细柳新蒲为谁绿”两句诗后慨叹道:“原来我大唐全盛时曲江边的宫殿竟如此之多!”因此下令重新疏浚池水,修建了紫云楼、落霞亭,岁时赐宴百官,又命百司在曲江两岸修建亭馆。然而晚唐国力衰弱,恢复营建的规模有限,因此开元、天宝时期的曲江盛况也难以再现了。

这年春天,杜甫在长安还意外地遇见了好友郑虔。长安陷落后,郑虔被叛军押到洛阳,逼他做水部郎中,他推脱说身体有恙,未去赴任,后来他突然又请求改任摄市令,这说明郑虔显然不是想当什么伪官,而是另有所图,要知道水部郎中为正五品上阶,摄市令仅为从九品上阶,两个官阶相差十几级,郑虔舍大求小,其实是想利用摄市令的职务便利暗中搜集洛阳叛军的情报,并派人用密信向灵武传送。不久他便找到机会从洛阳逃回了长安,杜甫见郑虔竟得以生还,惊喜异常,遂作诗赞其忠贞之节:“然脐郿坞败,握节汉臣回。白发千茎雪,丹心一寸灰。”诗中把郑虔比喻成汉代的苏武,对其守志不屈的节操予以赞誉。在陷贼长安的这段时间里,杜甫的生活没有什么保障,这和他以前困居长安时期的情况基本类似,所以他还是需要靠长安亲友们的接济度日。其中苏端是待他最好的朋友,其他朋友家去个一两次就不好意思再去打扰了,只有苏端家的大门永远对他敞开着,杜甫《雨过苏端》诗云:

鸡鸣风雨交,久旱雨亦好。杖藜入春泥,无食起我早。诸家忆所历,一饭迹便扫。苏侯得数过,欢喜每倾倒。也复可怜人,呼儿具梨枣。浊醪必在眼,尽醉摅怀抱。红稠屋角花,碧委墙隅草。亲宾纵谈谑,喧闹慰衰老。况蒙霈泽垂,粮粒或自保。妻孥隔军垒,拨弃不拟道。

清晨鸡鸣之际,正值风雨交加,杜甫的肚子饿得咕咕叫,饥饿催促着他早早就起床了。这么早出去冒雨求食,能到谁家去呢?想起来最近去过的那几家,蹭顿饭还得遭人家的白眼,实在尴尬,所以还是算了,那就只好去铁哥们苏端家看看了。苏端虽然也很贫困,但他每次看到杜甫来访都非常欢迎,今天他让孩子们端上梨枣、倒上浊酒款待杜甫,虽说酒饭谈不上丰盛,但苏端待客的诚挚热情令杜甫感佩,二人开怀畅饮,相谈甚欢。杜甫此时就连自己最为牵挂的妻儿之事也暂时放下了,有这样的莫逆之交在身边陪伴,实在是人生的一大幸事。通过诗中描写的这段蹭饭经历,我们可以窥见杜甫陷贼长安时期的生活状况,诗人还是那么贫困,还是那么不受人待见,但总还有真心的朋友不停地接济他,使他在艰难困苦中还能勉强支撑着活下去。

然而杜甫此时的身份毕竟已不是布衣百姓,而是唐朝的一个流亡官员,虽说官阶不高,但是在叛军统治下的长安,还是随时有被奸人举报的危险,杜甫在诗中就曾说过“泱泱泥污人,狺狺国多狗”,为了提防这些恶狗的告发,这年春天他便跑到京师大云寺中暂避风头。大云寺坐落在长安朱雀街南怀远坊的东南角,寺中的住持是赞公,他性格宽厚友善,又欣赏杜甫的文才,所以对杜甫照顾得极为周到,除了供应斋饭、安排僧房,还和他一起谈诗论道,并赠送给他青丝履和白毛巾。杜甫在赠给赞公的诗中说“近公如白雪,执热烦何有”,表达了他对赞公人品的钦佩与服膺。后来杜甫由华州流落到秦州时,赞公也正好因事被贬到了那里,两位故人于异地重逢,欣喜异常,再续前缘,另有一段密切的交往,此是后话,这里暂且不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