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达凤翔（2）
杜甫奇迹般地从贼中脱身逃至凤翔，其壮声英慨令亲友们为之惊叹，《新唐书·杜甫传》中说他“数尝寇乱，挺节无所污”，就是对他忠义精神的高度赞许。在安史之乱中，像张垍、张均、陈希烈那样世受国恩的高官都投降了安禄山，大批来不及扈从玄宗入蜀的官员被叛军俘获后，被押往洛阳，最后都被迫接受了安禄山的伪职。王维在被迫接受伪职后写下了那首著名的《凝碧池》一诗：“万户伤心生野烟，百僚何日更朝天？秋槐落叶深宫里，凝碧池头奏管弦。”诗中表达了诗人心系故国故君之情，肃宗读后非常感动，后来处理从贼官员时便减轻了对王维的处罚。和众多投降变节的官员相比，杜甫在国家的危急关头能坚定地站在唐王朝一边，与叛军势不两立，在诗中痛骂安史之流为“逆节”“逆胡”“杂种”“贼臣”“贼寇”“胡虏”，可谓“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这些都表现了杜甫坚定的民族气节。肃宗听说那个写过《三大礼赋》的杜甫冒死到凤翔后颇为感动，没想到在此危难之际还有这样的忠臣，于是他亲自接见了杜甫，并下诏任命他为左拾遗。左拾遗是个谏官，负责向皇帝提意见，官阶为从八品上阶，这比杜甫之前所任右卫率府兵曹参军的从八品下阶仅高了一级，因此冯至等学者认为，这表明皇帝对左拾遗并不重视，只是拿来做个点缀罢了，其实这是因不了解唐代官制而产生的误解。白居易在《初授拾遗献书》中早就解释过唐代拾遗一职官秩低微的原因：
其选甚重，其秩甚卑，所以然者，抑有由也。大凡人之情，位高则惜其位，身贵则爱其身，惜位则偷合而不言，爱身则苟容而不谏，此必然之理也。故拾遗之置，所以卑其秩者，使位未足惜，身未足爱也；所以重其选者，使上不忍负恩，下不忍负心也。夫位不足惜，恩不忍负，然后能有阙必规，有违必谏，朝廷得失无不察，天下利病无不言，此国朝置拾遗之本意也。
可见在唐代官制中故意将拾遗的品阶设置得较低，目的就是使任此职者敢于直言谏诤，不要惜位保身，不能因为其品阶低就认为皇帝轻视言官。左拾遗的品阶虽不高，但属皇帝的近臣，时时在皇帝左右，参与机密事务，其地位清贵无比，封演《封氏闻见记》中便将拾遗列为“八俊”之一，“言此八者尤为俊捷，直登宰相，不要历余官也”。也就是说，左拾遗这个从八品上的微官可以直接登上宰相的高位，不需要一步步慢慢往上爬，张镐就是从左拾遗直接升为宰相的。需要指出的是，唐代拾遗之职一般是由品行清正和文辞典美者出任，所以能出任此职者多是品行文学兼善之人，陈子昂、张九龄、王维、高适、杜甫、元稹、白居易这些大诗人都曾出任过这一官职并不是偶然的。因此肃宗授予杜甫左拾遗之职，不仅没有任何轻视之意，而且还是对他忠贞爱国精神的一种赞许和褒扬，同时也是对其文学才能的肯定，这种肯定应与杜甫献《三大礼赋》为玄宗所赏识有直接关系。杜甫当然也明白肃宗将他擢为左拾遗是何等恩遇，所以才在《述怀》中感激涕零地说：“涕泪受拾遗，流离主恩厚。”另外除了左拾遗的官职，杜甫还同时被授予了散阶——宣义郎，其品阶是从七品下阶，比左拾遗的官阶还高，这是杜甫的本品，也就是实际的级别。不过对杜甫来说，他此时早已不在乎什么官阶的高低了，重要的是自己终于又回到了朝廷的怀抱，又有了为国家效力的机会，他在得到皇帝的任命后，激动地流下了眼泪。当然，惊魂未定的杜甫此时最思念的还是远在鄜州的妻儿，然而自己刚刚履职，国家又处于非常时期，所以他实在不忍心立即向朝廷开口请假回家探亲，只能先写信问问家里面的情况。然而信寄出以后却久久得不到家里的回音，于是他心里越来越不踏实，有时不禁开始往坏处想了，因为他听说叛军确实劫掠过鄜州一带，其所过之处，鸡犬不留，很多人被杀害，那么自己的家人是不是也都早已罹难了呢？他们死后若被埋在冰冷的松根下面，尸骨应该还没腐烂吧？想到家人可能已遭遇不测，他反而害怕有消息传来了，要是传回来的真是凶信，自己怎么承受得了啊？回想以前一家人在一起时的欢乐情景，如今恐怕就只剩下自己一个孤老头了，更是令人愁肠百转，心如刀绞。杜甫用他生动的笔触将战乱年代里人们的微妙心理进行了细腻生动的描摹，读后令人唏嘘感叹。到了这年秋天，杜甫偶然得到来自羌村的家书，其《得家书》云：
去凭游客寄，来为附家书。今日知消息，他乡且旧居。熊儿幸无恙，骥子最怜渠。临老羁孤极，伤时会合疏。二毛趋帐殿，一命侍鸾舆。北阙妖氛满，西郊白露初。凉风新过雁，秋雨欲生鱼。农事空山里，眷言终荷锄。
杜甫用颤抖的双手展开这封来之不易的家书，杨氏夫人在信中告诉他全家都无恙，宗文、宗武也很好，都长高了，让他放心，杜甫读后激动得热泪纵横，眼前闪现着几个孩子可爱的身影，又不由得感伤父子相隔，不得相见，并期待着一家人能早日相聚。几个月后杜甫被放还鄜州省亲，劫后余生的一家人在悲喜交加中又一次体验了久别之后的重逢。
赞曰：
渔阳突豕，柱折维绝。寄室白水，华原改辙。
三川观涨，流荡鱼鳖。羌村暂栖，恨贼齿啮。
欲奔灵武，献身弥切。身陷长安，家国崩裂。
二悲二哀，叹息肠热。春望感时，迸泪溅血。
间道归顺，其心如铁。窜达凤翔，乱离挺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