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制放还（1）
时间延宕到这年的八月底，皇帝突然下了墨制，命杜甫回家省亲。杜甫自从间道逃归凤翔之后，一直为朝廷之事殚精竭虑，还没时间回羌村探望家小。然而此次让其回家探亲的命令由肃宗亲自下达，这让杜甫感到十分意外。临行前，中书舍人贾至、给事中严武及中书门下两省同事举办了酒宴为他送行，杜甫即席作诗《留别贾严二阁老两院补阙》，与亲旧相别，诗云：
田园须暂往，戎马惜离群。去远留诗别，愁多任酒醺。一秋常苦雨，今日始无云。山路时吹角，那堪处处闻。
诗中杜甫说自己虽然非常想念在羌村的妻儿，但值此国家危难之时，一直没忍心开口请假。如今皇帝竟然亲自下令让我回家探亲，当此戎马征战之际，我虽不愿这时回去，却也只好离开众位朋友回家暂住了。去不忍去，留又不宜留，可以看出杜甫此时的复杂心情。贾至、严武等人也在座，同为“琯党”的他们对皇帝此次放还杜甫的原因也都心知肚明，然而他们都好言劝慰杜甫，让他不必忧愁，先别想太多，赶紧回家和妻儿团聚一下再说。
至德二载闰八月初一这天，天终于放晴了，杜甫依依不舍地告别凤翔的好友们，启程前往鄜州的羌村。大约走了两天之后，他来到凤翔西北一百六十多里的麟游。麟游城北马坊河口的天台山下有唐太宗避暑的九成宫，此宫是隋朝所建，原名仁寿宫，隋文帝当年耗费大量民力，死了数万人才修成此宫。杜甫如今行经此地，想起九成宫的历史，不禁发出浩叹曰：
荒哉隋家帝，制此今颓朽。向使国不亡，焉为巨唐有。虽无新增修，尚置官居守。巡非瑶水远，迹是雕墙后。我行属时危，仰望嗟叹久。天王守太白，驻马更搔首。
隋朝当年不就是因为奢侈腐败、不恤民力才灭亡的吗？如今我大唐的倾颓残破不也是因为玄宗崇尚奢华造成的吗？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要是没有玄宗的骄奢淫逸，也不会造成社稷的倾覆颠危，哪儿还会有今天肃宗在凤翔的艰苦复国呢？想到这里，他更加惆怅。
从凤翔至羌村约有九百余里的路程，因为这时马匹奇缺，公私之马都被官军征走打仗去了，所以杜甫一路上只好徒步而行，走得非常辛苦。从麟游向北一百三十余里，就到了邠州，这时李嗣业将军正好在此地驻扎，于是杜甫写了一首《徒步归行》送给他，诗云：
明公壮年值时危，经济实藉英雄姿。国之社稷今若是，武定祸乱非公谁。凤翔千官且饱饭，衣马不复能轻肥。青袍朝士最困者，白头拾遗徒步归。人生交契无老少，论交何必先同调。妻子山中哭向天，须公枥上追风骠。
李嗣业与杜甫算是老相识了，当年困居长安时杜甫就和他有过交往，还写过《陪李金吾花下饮》，如今杜甫向他提出借马的请求，想来他是不会拒绝的。
杜甫离开邠州，继续向东偏北走了三百五十多里山路，来到了宜君。宜君西北的玉华山上有贞观年间为太宗养病而修建的玉华宫。唐太宗曾下诏要求此宫在修建时一定要俭朴节约，只可在所居之正殿上加瓦，其余建筑皆覆以茅草。杜甫来到此地，看到当年的离宫早已荒废，想到一代英主李世民已去世多年，而他那些不肖子孙早已忘了祖上的俭约之德，不禁深感悲哀，于是发出“忧来藉草坐，浩歌泪盈把。冉冉征途间，谁是长年者”这样深长的感喟。
自宜君北行二百余里，杜甫终于回到了魂牵梦绕的羌村。当年自己从羌村出发奔向灵武，如今从凤翔又回到这里，仿佛是绕了一个大圈又回到了原点，而这一圈竟然一绕就是一年多，仿佛什么也没变，又仿佛什么都已经变了。杜甫到家后作了《羌村三首》，其一云：
峥嵘赤云西，日脚下平地。柴门鸟雀噪，归客千里至。妻孥怪我在，惊定还拭泪。世乱遭飘荡，生还偶然遂。邻人满墙头，感叹亦歔欷。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
这首诗写杜甫刚到家和亲人相见时的悲喜交集之状。杜甫是黄昏时分来到村口的，落日的余晖将天空的云彩染成红色，柴门边鸟雀欢噪，仿佛有喜事来临，果不其然历尽悲欢的杜甫回家来了。可是，妻儿们看到他后却惊疑地说：“我们都以为你早就死了，没想到你竟然还活着！”惊魂甫定之后，一家人仍不住地擦拭着眼泪。想想也是啊，在这兵荒马乱的年月，杜甫能活着回来也真算是个奇迹了，不知有多少人离家后都成了孤魂野鬼再也没能回来。邻居们听说杜甫回来了，都纷纷爬上他家的墙头围观，为他们一家的团聚唏嘘感叹。到了夜里，客人们都走光了，夫妻二人在昏暗的烛光下面对面坐着，仍不敢相信这是真的，还怕是在梦中呢！“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二句，生动传神地写出了战乱中亲人重逢时那种复杂矛盾的心情，成为文学史上永恒的经典名句。大历诗人司空曙的“乍见翻疑梦，相悲各问年”、北宋词人晏几道的“今宵剩把银照，犹恐相逢是梦中”都脱胎于此，却都不如杜诗精练。淳朴的乡人们得知杜甫回来后，知道他爱喝酒，第二天都各自带着新酿的酒前来慰问，还抱歉地说：“今年的酒味太薄，是因为黍地没人好好耕种，战争还没停息下来，孩子们都东征打仗去了。”杜甫被父老们的深情厚谊感动了，便即兴为大家唱了一首感激之歌，歌罢仰天长叹，四座父老也都感伤得涕泪纵横。我们通过《羌村三首》中杜甫与邻人打成一片的场景可知，苦难的生活已将诗人的感情进一步推向普通人民，其独树一帜的写实叙事的艺术手法也愈加成熟。
在羌村的这段平静时光里，杜甫的心情却并不平静，他回想起这几个月来的经历，不禁心潮起伏，于是提笔写下著名的诗篇《北征》，因鄜州在凤翔的东北，故称《北征》。诗以归途中与回家后的亲身见闻为题材，将国家形势与个人遭遇相结合，广泛而深刻地反映了当时的社会现实，表现了深沉的忧国忧民情怀，思想性和艺术性都达到了空前的高度。诗云：
皇帝二载秋，闰八月初吉。杜子将北征，苍茫问家室。维时遭艰虞，朝野少暇日。顾惭恩私被，诏许归蓬荜。拜辞诣阙下，怵惕久未出。虽乏谏诤姿，恐君有遗失。君诚中兴主，经纬固密勿。东胡反未已，臣甫愤所切。挥涕恋行在，道途犹恍惚。乾坤含疮痍，忧虞何时毕？
靡靡逾阡陌，人烟眇萧瑟。所遇多被伤，呻吟更流血。回首凤翔县，旌旗晚明灭。前登寒山重，屡得饮马窟。邠郊入地底，泾水中荡潏。猛虎立我前，苍崖吼时裂。菊垂今秋花，石戴古车辙。青云动高兴，幽事亦可悦。山果多琐细，罗生杂橡栗。或红如丹砂，或黑如点漆。雨露之所濡，甘苦齐结实。缅思桃源内，益叹身世拙。坡陀望鄜畤，岩谷互出没。我行已水滨，我仆犹木末。鸱鸟鸣黄桑，野鼠拱乱穴。夜深经战场，寒月照白骨。潼关百万师，往者散何卒！遂令半秦民，残害为异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