贬谪前夕（1）

至德二载九月十二日，天下兵马元帅、广平王李俶率领唐军及回纥、西域援军共十五万人从凤翔出发东进，直逼叛军盘踞的长安。二十七日，唐军列阵于香积寺之北、沣水之东，准备与叛军进行决战。身在羌村的杜甫闻讯后心情异常振奋，以激扬的笔调、铿锵的音律写下了《喜闻官军已临贼境二十韵》，表达了胜利前的喜悦与兴奋，诗云：

胡虏潜京县，官军拥贼壕。鼎鱼犹假息，穴蚁欲何逃。帐殿罗玄冕，辕门照白袍。秦山当警跸，汉苑入旌旄。路失羊肠险，云横雉尾高。五原空壁垒，八水散风涛。今日看天意，游魂贷尔曹。乞降那更得，尚诈莫徒劳。元帅归龙种，司空握豹韬。前军苏武节，左将吕虔刀。兵气回飞鸟，威声没巨鳌。戈 开雪色，弓矢向秋毫。天步艰方尽，时和运更遭。谁云遗毒螫，已是沃腥臊。睿想丹墀近，神行羽卫牢。花门腾绝漠，拓羯渡临洮。此辈感恩至，羸俘何足操。锋先衣染血，骑突剑吹毛。喜觉都城动，悲连子女号。家家卖钗钏，只待献香醪。

诗中歌颂了官军的巨大声威，把叛军形容为鼎中之鱼、穴中之蚁，无处可逃，将被彻底消灭。长安城中的百姓，家家户户都喜气洋洋地变卖首饰以换取美酒，准备庆祝王师光复长安。这是杜甫平生少见的一首快诗，其笔调之欢快、气势之奔放，真可与《闻官军收河南河北》媲美。香积寺之战一开始，官军被叛军冲击，阵脚发生动摇，在此危急关头，李嗣业对郭子仪说：“今日不以身饵敌，军无遗矣！”随即光着膀子，手持长刀，冲入敌阵，大呼奋击，斩杀数十人，这才稳住阵脚。都知兵马使王难得为了救他的裨将，被叛军射中眉骨，垂下的眼皮遮住了眼睛，他拔出箭镞，扯下眼皮，虽血流满面，仍忍痛力战。敌我双方从中午一直厮杀到傍晚，后来在仆固怀恩与回纥援军的策应和夹击下，唐军终于大获全胜，叛军被斩首六万余级，贼将安守忠、李归仁、张通儒等率残兵在夜里仓皇逃出盘踞两年多的长安，九月二十八日，唐军收复了长安。嗣后，广平王李俶统郭子仪军乘胜追击，再次与安庆绪叛军决战于陕郡城西之新店，又取得大胜，斩首十万余级，叛军横尸三十里。十月十八日，唐军乘胜收复了东都洛阳，二十三日，肃宗回驾长安。杜甫在羌村闻知两京收复的捷报后，又作《收京三首》。在诗中他并未完全沉浸于胜利的喜悦之中，而是追思痛心的往事，开始进行冷静的反思，为国家的未来进行了深入的思考。

至德二载十一月，杜甫要从羌村返回朝廷了，由于长安此时已经收复，肃宗也已经返回长安，因此杜甫不用再去凤翔了，而是满怀喜悦地带领家小前往刚刚收复不久的长安。在返回长安的路上，他又一次经过太宗的昭陵，作《重经昭陵》，诗云：

草昧英雄起，讴歌历数归。风尘三尺剑，社稷一戎衣。翼亮贞文德，丕承戢武威。圣图天广大，宗祀日光辉。陵寝盘空曲，熊罴守翠微。再窥松柏路，还见五云飞。

“风尘三尺剑，社稷一戎衣”，以高度凝练的语言概括了太宗艰苦创业的丰功伟绩，表达了杜甫对一代英主的怀念之情。“再窥松柏路，还有五云飞”，与《北征》结尾的“煌煌太宗业，树立甚宏达”以及《哀王孙》末句“五陵佳气无时无”是同一个意思，均对太宗开创的大唐基业充满信心，当然此时唐军已收复长安，诗人的心情要比写前两首诗时更为轻松和畅快。

长安收复以后，朝廷对扈从玄宗、肃宗的官员都大加封赏，但推翻了此前要赦免从贼官员的许诺，而是将陷贼官员分六等定罪，王维、郑虔、储光羲等人都被贬了职，其中郑虔被定为三等罪，贬为台州司户参军，看来朝廷并没有念及郑虔当年潜伏洛阳向凤翔传达密章的功劳，也没有注意到他从洛阳逃归长安的气节。由于郑虔走得急，杜甫甚至都没赶上与他作别，于是作了一首《送郑十八虔贬台州司户，伤其临老陷贼之故，阙为面别，情见于诗》，诗云：

郑公樗散鬓成丝，酒后常称老画师。万里伤心严谴日，百年垂死中兴时。苍惶已就长途往，邂逅无端出饯迟。便与先生应永诀，九重泉路尽交期。

诗中对郑虔的悲惨遭遇深表同情，这次杜甫没再把郑虔比作归汉的苏武，因为在当时朝廷严厉处置从贼官员的肃杀氛围下，他也无能为力，只能为老友掬一把同情之泪了。但他还是认为朝廷没有人情味地将郑虔远贬到台州去，实在算是一种“严谴”，是错误的处理，当此国家中兴之时，这个年逾古稀的老画师却以垂死之身被贬到万里之外去了，而且被催促立即上路，连和亲友们告个别的时间都没有，一想起来就令人痛苦万分，两人这一别应该就是永诀了，只有到黄泉之下才能重叙友谊了。该诗写了两位故友间的生离死别，感情深挚，催人泪下。杜甫敢于否定朝廷处罚的正确性，坚持为老朋友郑虔鸣不平，从中可以看出他耿直的性格和仁厚的胸怀。

杜甫回京后这段日子过得比较平静，他继续担任左拾遗，每天正常上朝觐见皇帝，出入于大明宫、宣政殿、紫宸殿和门下省，《宣政殿退朝晚出左掖》《紫宸殿退朝口号》都是这段生活的生动记录。值得注意的是，杜甫虽已被肃宗疏远，但他仍在为国事担忧，《春宿左省》云“不寝听金钥，因风想玉珂。明朝有封事，数问夜如何”，可见他仍是勤于职守的，对自己负责的事务不敢有一丝马虎。《晚出左掖》云“避人焚谏草，骑马欲鸡栖”，这两句诗的潜台词极为丰富，从中可以窥见杜甫内心的矛盾与纠结。《题省中院壁》云“腐儒衰晚谬通籍，退食迟回违寸心。衮职曾无一字补，许身愧比双南金”，说自己乃一介腐儒，且年事已高，还没有建立半点功勋，真是愧对君王！写出了自己身为谏官却无补朝政的无奈，其中也暗含了对肃宗冷落他的不平与愤慨。

乾元元年春，中书舍人贾至作《早朝大明宫呈两省僚友》，诗云：

银烛朝天紫陌长，禁城春色晓苍苍。千条弱柳垂青琐，百啭流莺绕建章。剑佩声随玉墀步，衣冠身惹御炉香。共沐恩波凤池里，朝朝染翰侍君王。

大诗人王维、杜甫、岑参皆有奉和之作，这也使得这次早朝大明宫唱和成为诗坛的千古佳话，其中王维和诗云：

绛帻鸡人报晓筹，尚衣方进翠云裘。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日色才临仙掌动，香烟欲傍衮龙浮。朝罢须裁五色诏，佩声归向凤池头。

岑参和诗云：

鸡鸣紫陌曙光寒，莺啭皇州春色阑。金阙晓钟开万户，玉阶仙仗拥千官。花迎剑佩星初落，柳拂旌旗露未干。独有凤凰池上客，阳春一曲和皆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