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州任上（2）

乾元元年九月，怀州刺史，充任镇西、北庭行营节度使的李嗣业率领部下兵马，从怀州到京师与郭子仪、李光弼、王思礼等九位节度使合兵二十万，欲渡过黄河讨伐安庆绪叛军。在途经华州时，郭使君设宴款待李嗣业，杜甫于席间作陪。李嗣业是有勇有谋的战将，在收复两京时立下了赫赫战功。他也是杜甫的老朋友，杜甫困居长安时即与他有旧，后来杜甫由凤翔前往羌村省亲经过邠州时还曾找他借马。如今杜甫看到李嗣业所部军容严整，士气高昂，对其平叛建功寄予了厚望，于是作《观安西兵过赴关中待命二首》以壮军威，诗云：

其一

四镇富精锐，摧锋皆绝伦。还闻献士卒，足以静风尘。老马夜知道，苍鹰饥著人。临危经久战，用急始如神。

其二

奇兵不在众，万马救中原。谈笑无河北，心肝奉至尊。孤云随杀气，飞鸟避辕门。竟日留欢乐，城池未觉喧。

第一首通过赞扬安西兵马的勇猛绝伦，衬托出李嗣业久经沙场、用兵如神的大将风采。第二首称颂李嗣业的忠诚勇敢和乐观自信，末尾说“竟日留欢乐，城池未觉喧”，可见其部属军纪严明，毫不扰民。有这样的军队前往平叛，胜利指日可待。乾元二年春，李嗣业与郭子仪等九节度使围攻相州，诸将皆无功，独李嗣业披坚执锐，奋勇冲杀，为诸军之冠，可惜因中流矢而卒。肃宗下诏褒奖曰：“植操沉厚，秉心忠烈，怀干时之勇略，有戡难之远谋。”谥为“忠勇”，追封武威郡王。

这年的重阳节，杜甫到华州西南百里之遥的蓝田县，参加了崔季重在东山草堂举行的重阳聚会。杜甫与友人把酒言欢，作《九日蓝田崔氏庄》，诗云：

老去悲秋强自宽，兴来今日尽君欢。羞将短发还吹帽，笑倩旁人为正冠。蓝水远从千涧落，玉山高并两峰寒。明年此会知谁健？醉把茱萸仔细看。

老去悲秋，正因为遭际坎坷，当此重阳佳节，也只好强作欢颜。晋代孟嘉参加桓温在龙山举行的宴会，被风吹掉帽子而浑然不觉，闹出了笑话，为避免帽落被别人看见稀疏的头发，杜甫笑着请旁人替他正了正帽子。诗人的头发稀少，当然是忧愁所致。“蓝水”“玉山”一联写山水之娱人悦目，然山水永恒，而人生难料，不禁让人生发感叹：不知明年此时还有几人健在，那就权且珍惜今年的聚会，把登高所采的茱萸看了又看。可见，杜甫这次来崔氏东山草堂度重阳节时满腹伤怀，情绪不佳，只能强自排解。杜甫在幽美静谧的蓝田崔氏庄小住了几日，受到了崔季重的热情款待。崔季重是王维的内兄，崔氏庄与王维的辋川庄相邻，所以杜甫顺便还去拜访了王维的辋川庄，可那里柴门紧锁，杜甫吃了闭门羹。王维在安史之乱前任给事中，后被叛军俘虏，押往洛阳，虽服药取痢，但仍被迫接受伪职。两京收复以后，从贼官员分六等定罪，王维论罪当斩，由于其弟王缙向肃宗求情，被从宽处理，降为太子中允，此时已复迁为给事中。杜甫与王维为旧交，曾作诗赠他说“一病缘明主，三年独此心”，对王维的守节行为给予高度赞扬。现在徘徊于松涛阵阵的辋川庄，虽未见到故人，但杜甫连日的愁怀得以舒缓，心情感到无比畅快。

从蓝田过完重阳节后，杜甫回到华州继续履任。在孤寂苦闷之中，他经常想念战乱中久别的兄弟及洛阳的亲友。这年冬至，他不由得想起去年此日和门下、中书省的僚友们参加盛大的朝会大典，臣子们五更三点便穿戴整齐排着队前去朝拜皇帝。而如今自己在华州愁对雪山，肠断孤城，今昔相比，顿觉伤感不已。

这一时期杜甫还创作了一些咏物诗，均是借物伤怀之作，如《瘦马行》，诗云：

东郊瘦马使我伤，骨骼硉兀如堵墙。绊之欲动转欹侧，此岂有意仍腾骧？细看六印带官字，众道三军遗路傍。皮干剥落杂泥滓，毛暗萧条连雪霜。去岁奔波逐余寇，骅骝不惯不得将。士卒多骑内厩马，惆怅恐是病乘黄。当时历块误一蹶，委弃非汝能周防。见人惨澹若哀诉，失主错莫无晶光。天寒远放雁为伴，日暮不收乌啄疮。谁家且养愿终惠，更试明年春草长。

他在东郊见到一匹受伤的军马，毛皮上所烙六印还带着官字。它在去年扫荡余寇时失足跌倒受伤，所以被官军遗弃在路旁，只能以野草为食，与大雁为伴，瘦得皮包骨头，却无人肯收养，甚为可怜。杜甫因疏救房琯触怒肃宗，被贬华州司功参军，便同此马一样无辜被弃、一蹶不起。那匹骨瘦如柴、仍欲腾骧的病马，正是诗人自己的艺术写照，他在对瘦马的嗟叹感伤中寄寓了无限自伤之情。

另外，《画鹘行》是一首题画诗，诗云：

高堂见生鹘，飒爽动秋骨。初惊无拘挛，何得立突兀。乃知画师妙，巧刮造化窟。写此神骏姿，充君眼中物。乌鹊满樛枝，轩然恐其出。侧脑看青霄，宁为众禽没。长翮如刀剑，人寰可超越。乾坤空峥嵘，粉墨且萧瑟。缅思云沙际，自有烟雾质。吾今意何伤，顾步独纡郁。

画中矫健飞腾的生鹘，与其早年《画鹰》诗中“何当击凡鸟，毛血洒平芜”的苍鹰相比，在气质上并无二致，但《画鹰》是表达自命不凡的豪情壮志，而《画鹘行》则是寄托不能奋飞的感慨。我们从杜甫华州诗中的瘦马和生鹘，可以管窥诗人心境的某些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