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蜀图经：从同谷到成都（1）
从同谷到成都这段入蜀之路更加险恶，杜甫将这段经历又写成一组十二首的纪行诗，分别是《发同谷县》《木皮岭》《白沙渡》《水会渡》《飞仙阁》《五盘》《龙门阁》《石柜阁》《桔柏渡》《剑门》《鹿头山》《成都府》。从这些诗歌中，我们能了解到杜甫入蜀途中经历的种种艰难及他在旅途中的复杂心情。
乾元二年十二月一日，杜甫一家收拾好行囊离开了同谷。他们首先向东南行进，走到栗亭之西 ，再改道向南，走了十几里后就来到了木皮岭前。木皮岭，即今甘肃徽县西南三十里的木兰花掌，又叫木莲花掌，此山崖壁陡直，山体高峻，古代为陇南和蜀的交通要冲。杜甫在《木皮岭》一诗中写道：
首路栗亭西，尚想凤凰村。季冬携童稚，辛苦赴蜀门。南登木皮岭，艰险不易论。汗流被我体，祁寒为之暄。远岫争辅佐，千岩自崩奔。始知五岳外，别有他山尊。仰干塞大明，俯入裂厚坤。再闻虎豹斗，屡跼风水昏。高有废阁道，摧折如短辕。下有冬青林，石上走长根。西崖特秀发，焕若灵芝繁。润聚金碧气，清无沙土痕。忆观昆仑图，目击玄圃存。对此欲何适，默伤垂老魂。
木皮岭是这一带最高的山峰，四周的群山好像臣子一样簇拥着这座高峻的山峰，到处都是悬崖，那山势好似万马奔腾一般。杜甫一生中曾游览过不少名山，而到了木皮岭不禁慨叹道：没想到在五岳之外还有如此奇险的山峰。仰望山巅，但见峰峦塞满了天空；俯首万丈深渊，厚厚的地层像是被切开一样。在这人迹罕至的山中，时闻虎豹争斗之声，高壁上废弃的栈道，七零八落地如同折断的车辕，巨石上爬满了冬青树长长的树根。山势极其险恶，道路也崎岖难行，虽正值寒冬腊月，杜甫一家人竟走得汗流浃背，反而感觉暖和了不少。西崖又有莲花洞，悬于半空之间，状若莲花。洞内泉水清冽，居民往往将其作为神水用以疗疾，自然聚集着金碧辉煌的气息，如入仙境，一尘不染。杜甫回忆曾看到过巍峨雄伟的上古昆仑图，今日真看到了，古昆仑山上的玄圃就在眼前，真是感慨万千，可惜自己老了无法考证还原这一段历史的真实面貌。
翻越木皮岭后，就能看到嘉陵江了。杜甫两渡此江，写下《白沙渡》《水会渡》二诗。白沙渡，即今甘肃徽县西南四十里白水江上的官桥渡，因上游山峦多花岗石、石英石，故河滩多白沙，故称白沙渡。杜甫《白沙渡》诗云：
畏途随长江，渡口下绝岸。差池上舟楫，杳窕入云汉。天寒荒野外，日暮中流半。我马向北嘶，山猿饮相唤。水清石礧礧，沙白滩漫漫。迥然洗愁辛，多病一疏散。高壁抵嵚崟，洪涛越凌乱。临风独回首，揽辔复三叹。
“天寒荒野外，日暮中流半”二句表明，杜甫渡江已是日暮时分。他在船上看到清澈的江水，感觉愁苦疲劳一洗而空，诸多病痛顿时消散，心情豁然开朗。过了白沙渡后，诗人抓着马缰凭风回望那汹涌奔腾的江流，仍不禁频频为之感叹。杜甫一家走了一段山路后，又在水会渡重新上了船。水会渡，又名水回渡，即今嘉陵江与永宁河、田家河汇合处的合河口附近的黄沙渡，在徽县与两当县交界处。杜甫《水会渡》诗云：
山行有常程，中夜尚未安。微月没已久，崖倾路何难！大江动我前，汹若溟渤宽。篙师暗理楫，歌笑轻波澜。霜浓木石滑，风急手足寒。入舟已千忧，陟巘仍万盘。回眺积水外，始知众星干。远游令人瘦，衰疾惭加餐。
诗中说“回眺积水外，始知众星干”，可见诗人一家在水会渡过江时正值夜间，这个晚上没有月亮，江面上一片漆黑，江风阵阵袭来，杜甫的手脚都被冻僵了。只见水势浩荡，船在波浪中上下颠簸，这令杜甫感到惊惧不安，可那些船工早就见惯了这阵势，他们不慌不忙地一边划船一边唱歌，在惊涛骇浪中行船就像走平川一般，这种从容不迫的心态给杜甫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杜甫从水会渡出发，南行约一百四十里就到了兴州，兴州东三十里的飞仙岭上有飞仙阁，这是一段极为艰险的栈道。栈道是沿悬崖峭壁修建而成的一种道路，人们在悬崖绝壁上凿出一些孔穴，插上木桩，上面铺上木板，用绳索连接，下面再用立柱插入江中作支撑。这些支柱日夜被江水冲击，又常年受风雨侵蚀，多有损坏，所以栈道之行是极其危险的。但这是当时入蜀的必经之路，舍此别无他途，杜甫一家只好战战兢兢地在栈道上缓慢前进。他在《飞仙阁》一诗中云：
土门山行窄，微径缘秋毫。栈云阑干峻，梯石结构牢。万壑欹疏林，积阴带奔涛。寒日外澹泊，长风中怒号。歇鞍在地底，始觉所历高。往来杂坐卧，人马同疲劳。浮生有定分，饥饱岂可逃。叹息谓妻子，我何随汝曹。
站在飞仙阁栈道上抬眼望去，只见山谷间林木丛生，波涛奔流，太阳悬着淡影，长风猛烈呼号。在低洼处歇脚时，仰望栈道，会感到高险可怕，那些来往之人混杂着坐卧，都疲劳到了极点，杜甫不禁对妻子和孩子们慨叹说：“你们跟着我这苦是尝够了！”慨叹归慨叹，等体力恢复后，杜甫又带着一家人继续南行，走了二百二十里后到达了五盘岭栈道。五盘岭，又名七盘岭，在今四川广元市东北一百七十里，为广元市与陕西宁强县交界处，自古是秦、蜀分界处。岭上有七盘关，因石磴周转盘旋七周而得名。杜甫《五盘》诗云：
五盘虽云险，山色佳有余。仰凌栈道细，俯映江木疏。地僻无网罟，水清反多鱼。好鸟不妄飞，野人半巢居。喜见淳朴俗，坦然心神舒。东郊尚格斗，巨猾何时除。故乡有弟妹，流落随丘墟。成都万事好，岂若归吾庐。
五盘岭栈道虽说艰险难走，但周围山色佳美，风俗淳朴，杜甫见了之后感到心神无比畅快。可他此时又想起烽火弥漫的中原还有那些失散的弟妹，觉得成都虽然好，但怎比得上自己的家乡呢！
飞仙阁和五盘岭这两段栈道虽然陡峭、狭窄，但还不是最险的，最为奇险的是下面的龙门阁栈道。杜甫一家自五盘岭向西南方向行走了约三十里后，就到达了龙门阁栈道，在今四川广元市朝天区龙门山上，距广元有八十多里。杜甫《龙门阁》诗云：
清江下龙门，绝壁无尺土。长风驾高浪，浩浩自太古。危途中萦盘，仰望垂线缕。滑石欹谁凿，浮梁袅相拄。目眩陨杂花，头风吹过雨。百年不敢料，一坠那得取？饱闻经瞿塘，足见度大庾。终身历艰险，恐惧从此数。
龙门阁栈道建在龙门山上，在万丈绝壁间，一点儿土也没有，下临嘉陵江，又高又险，萦绕盘旋，从下往上看就如同在空中垂挂的一根线，这让杜甫冷汗直冒，他不禁惊问道：“当初又是谁在这又滑又斜的石壁上凿的孔呢？”行走在这样的栈道上，悬浮的梁木摇摇晃晃，陨落的杂花令人头晕目眩，冷雨吹得他头风病发作，非常担心自己一失足就坠落深渊葬送余生，甚至都不知到何处去收敛尸骨。以前虽也经历过不少艰险，但都比不上龙门阁栈道这次令人如此心惊胆战。
从龙门阁往西南走大约八十里就到了利州，此处嘉陵江边的栈道叫石柜阁，在四川广元城北十里嘉陵江东岸千佛崖南端，是古栈道上有名的栈阁。杜甫《石柜阁》诗云：
季冬日已长，山晚半天赤。蜀道多早花，江间饶奇石。石柜曾波上，临虚荡高壁。清晖回群鸥，暝色带远客。羁栖负幽意，感叹向绝迹。信甘孱懦婴，不独冻馁迫。优游谢康乐，放浪陶彭泽。吾衰未自由，谢尔性所适。
诗中说“季冬日已长，山晚半天赤”，说明杜甫走到这里已是冬至以后了，白天开始慢慢变长。经历过龙门阁那样的奇险之后，杜甫再见到“石柜曾波上，临虚荡高壁”的石柜阁栈道，已不再像前几天那样心惊肉跳了。他见到山间的春花已开，江中又多奇石，傍晚时分鸥鸟成群归巢，简直是一幅美好的画卷。然而自己既不能像谢灵运那样优哉游哉地寄情于山水，也不能像陶渊明那样归隐田园放浪于形骸之外，只能漂泊行役，令人感到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