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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次远道而来的精神救赎:访吴郁江上宅

或许就是在栗亭逗留期间,杜甫听说友人吴郁的住宅就在不远处的两当县,便特意前去探访,作《两当县吴十侍御江上宅》,诗云:

寒城朝烟澹,山谷落叶赤。阴风千里来,吹汝江上宅。鹍鸡号枉渚,日色傍阡陌。借问持斧翁,几年长沙客?哀哀失木狖,矫矫避弓翮。亦知故乡乐,未敢思宿昔。昔在凤翔都,共通金闺籍。天子犹蒙尘,东郊暗长戟。兵家忌间谍,此辈常接迹。台中领举劾,君必慎剖析。不忍杀无辜,所以分白黑。上官权许与,失意见迁斥。仲尼甘旅人,向子识损益。朝廷非不知,闭口休叹息。余时忝诤臣,丹陛实咫尺。相看受狼狈,至死难塞责。行迈心多违,出门无与适。于公负明义,惆怅头更白。

吴侍御,即吴郁,排行第十,凤州两当县人。杜甫在肃宗朝任左拾遗时,吴郁正任侍御史,与杜甫同在凤翔行在供职。当时为肃清叛军间谍,抓捕了一些人,吴郁为其中的良民申冤,结果得罪上司,被贬谪到长沙。杜甫当时因疏救房琯忤旨,正遭遇困境,对于吴郁被贬一事未能仗义执言,他对此深感愧疚,自觉有负于明义。所以当乾元二年秋他经过吴郁故宅时,便前去探访,并作诗志愧。

吴郁嘉陵江边的“江上宅”遗址在今两当县西坡乡琵琶洲附近,那么杜甫究竟是什么时候去过那里呢?历代杜诗注家对此歧见纷纭。有人认为是杜甫入蜀途中前往两当县,虽然从距离来看确实较近,然而杜甫此行入蜀,“首路栗亭西”之后,便须折而向南,此时距两当县虽比在同谷时近些,但若真的趁此时机去两当的话还需要折而向西北,与目的地正好反向而行。杜甫这次由同谷出发入蜀,有行李家小的拖累,在途中还要专程折返前去两当,这在情理上是说不通的。另外从时间来看,杜甫《发同谷县》作于十二月一日,十二月已属于冬季,这与《两当县吴十侍御江上宅》中“山谷落叶赤”的深秋景象似乎也并不完全相符。此外,杜甫由秦州至同谷纪行诗共十二首,由同谷至成都纪行诗亦为十二首,数量非常整齐,若非巧合的话,这两组诗应是诗人有计划的创作。要是将《两当县吴十侍御江上宅》随意移动到第二组纪行诗之中,就打乱了两组纪行诗在数量上的整齐性,因此《两当县吴十侍御江上宅》明显不属于这两组纪行诗,只是和《万丈潭》《题栗亭十韵》等诗一样属于寓居同谷期间之作,而非作于入蜀途中。

然而杜甫在同谷的生活极为困顿,在此等境况之中,他是否还有可能前往两当县探访吴郁故宅呢?答案是肯定的,因为杜甫在此期间仍于栗亭逗留过,栗亭距两当县较近,所以杜甫顺路前往两当县的可能性很大。不过由于人们对杜甫困居同谷的印象过于深刻,因此有人反对《两当县吴十侍御江上宅》作于同谷寓居期间,甚至有人提出此诗只是悬想怀人之作,因为诗人似乎毫无必要前往一座遥远的空宅,殊不知这正是杜甫人格的伟大之处。杜甫寓居同谷期间生活虽极为困苦,前往两当县吴郁故宅也并不顺路,需要经过长途跋涉,但他仍坚持去造访老朋友那座遥远的江上空宅,种种不同寻常的情况表明,诗人是多么重视此次两当之行,可见杜甫对吴郁被贬事件的深深自责与愧疚,他在《两当县吴十侍御江上宅》中所云“至死难塞责”“于公负明义”是发自肺腑的。虽然吴郁被贬时他自身亦处于被肃宗冷落排斥的境遇之中,但他却并不能因此原谅自己,所以在故友尚在贬所的情况下,他仍克服诸般困难和阻碍,不顾一切地来到吴郁的江边空宅,细语倾诉衷肠,真诚道歉忏悔,这体现出杜甫笃于情义的敦厚个性。这正是隐藏在《两当县吴十侍御江上宅》一诗后的丰富内涵,值得后世读者仔细品味。

杜甫在同谷停留了不满一个月,就因生活困难被迫离开了想象中的“乐土”,南赴蜀地。自天宝十四载安史之乱爆发,到乾元二年十二月,中原战乱已达四年之久。这四年中,蜀地相对而言较为稳定,因此北方人纷纷到蜀中逃难避乱,杜甫也是其中的一员。当时杜甫有不少亲朋好友都在蜀地,裴冕便是其中的一位,他曾任中书侍郎,杜甫在任左拾遗期间曾与他有过交往。至德二载十二月,裴冕以右仆射封冀国公。乾元二年六月,又拜成都尹,充剑南西川节度使,此时正在成都。除了裴冕,杜甫的老朋友高适任彭州刺史,也在蜀中。此外还有被贬为巴州刺史的严武,他后来迁为东川节度使,与杜甫既是诗友又是世交,二人情谊甚深。此外,杜甫在成都还有舅氏崔明府、表弟王司马等亲戚。蜀地相对安全,并无中原的饥馑战乱,又有亲朋好友可依靠,因此杜甫在走投无路之际,决心携带全家入蜀。临去之时,杜甫写下《发同谷县》一诗:

贤有不黔突,圣有不暖席。况我饥愚人,焉能尚安宅?始来兹山中,休驾喜地僻。奈何迫物累,一岁四行役。忡忡去绝境,杳杳更远适。停骖龙潭云,回首虎崖石。临岐别数子,握手泪再滴。交情无旧深,穷老多惨戚。平生懒拙意,偶值栖遁迹。去住与愿违,仰惭林间翮。

杜甫离开同谷的时间为乾元二年十二月一日,他这次入蜀,完全是“迫物累”,故离去之时感到悲伤且无奈。回顾自己这一年,先后有过四次行役:三月从洛阳返回华州,立秋前后从华州弃官至秦州,十月底从秦州来到同谷,到了腊月又要从同谷前往成都。为什么自己整天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呢?杜甫这样进行自我宽解:即使像孔子、墨子这样的圣贤,都有过灶还没熏黑、席还没坐暖就急忙起程的经历,我这样饥饿的顽愚之人哪还能安居于宅中呢?在同谷住了虽不到一个月,但杜甫还是交了几个朋友,他在临行前和这些朋友一一道别,无论交情深浅,当此离别之际大家除了互道珍重,也都泪眼婆娑,伤心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