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归草堂（1）

严武重新镇蜀，彻底改变了杜甫的人生轨迹，所以他在《自阆州领妻子却赴蜀山行三首》中说“不成向南国，复作游西川”。广德二年初春，杜甫带着一家人从阆州返回成都浣花溪草堂，他在路上抑制不住兴奋之情，一口气写了五首诗寄给严武，表达了重回草堂的喜悦之情以及对与故友重逢的期待。杜甫从宝应元年六月离开草堂，到广德二年三月重回草堂，他在梓州、阆州等地漂泊已近两年了，中间横跨三个年头，所以他在诗中慨叹说“三年奔走空皮骨，信有人间行路难”。诗中还说“昔去为忧乱兵入，今来已恐邻人非”，兵燹过后的草堂已经破败不堪了。他在《归来》一诗中这样描述回到草堂后的情形：

客里有所适，归来知路难。开门野鼠走，散帙壁鱼干。洗杓斟新酝，低头拭小盘。凭谁给麯糵，细酌老江干。

回家后刚一打开门，他就看到野鼠满地乱跑，原来它们趁家里没人占据了茅屋。那些书架上的书也都生了壁鱼，杜甫赶紧把书帙都打开，抱到太阳底下去晒，以便把书里的壁鱼清除掉。然后他又把落满灰尘的酒杯和盘盏洗干擦净，倒上一杯新酿的酒慢慢细酌，不管怎样，日子还得过下去。屋子里面收拾妥当了，杜甫又到房前屋后去巡视。当年他在草堂前种了四棵小松树，对其最为呵护，这次回来看到四小松长高了许多，于是写了一首托物见志的《四松》，诗云：

四松初移时，大抵三尺强。别来忽三载，离立如人长。会看根不拔，莫计枝凋伤。幽色幸秀发，疏柯亦昂藏。所插小藩篱，本亦有堤防。终然枨拨损，得愧千叶黄？敢为故林主，黎庶犹未康！避贼今始归，春草满空堂。览物叹衰谢，及兹慰凄凉。清风为我起，洒面若微霜。足为送老资，聊待偃盖张。我生无根蒂，配尔亦茫茫。有情且赋诗，事迹可两忘。勿矜千载后，惨澹蟠穹苍！

原来三尺多高的小松长成了一人多高，由于用来防护的小藩篱遭到损毁，因此不少叶子枯黄了，不过即使如此，松树仍长得很茂盛，其枝柯已显示出不凡的气概。回归草堂后，那些衰败的景物令人感叹，只有四松可以抚慰衰年。诗人想象着它们多年以后摩天张盖的样子，抚摸着树干对它们说：我是个没有根蒂之人，一生漂泊不定，是比不上你们这些有根之物的；不过我有感情且能赋诗，这点和你们倒是不同，那我们也就别比较谁强谁弱了。请你们不要矜夸千年后枝干会上摩穹苍，也不要因此瞧不起我这潦倒的主人。因为松树有岁寒后凋之节操，所以杜甫才这样看重它们。诗中说“敢为故林主，黎庶犹未康”，在本来极小的题目中，忽然展现出对天下苍生的忧怀，从中可见杜甫的伟大胸怀。另外堂前还有五棵桃树也长得很茂盛，它们繁密的枝叶甚至遮盖了草堂的甬道，杜甫高兴之余又作了一首《题桃树》：

小径升堂旧不斜，五株桃树亦从遮。高秋总馈贫人实，来岁还舒满眼花。帘户每宜通乳燕，儿童莫信打慈鸦。寡妻群盗非今日，天下车书正一家。

此诗借桃树起兴，因桃树而念及天下穷人，因穷人而兼及乳燕、慈鸦，进而想到寡妻群盗，同样体现了杜甫一贯的民胞物与情怀，表达了他对国家统一、天下太平的美好期待。

草堂的里里外外整饬一新之后，杜甫痛定思痛，开始回顾徐知道叛乱的前后过程，于是写了一首长诗《草堂》记录其事，诗云：

昔我去草堂，蛮夷塞成都。今我归草堂，成都适无虞。请陈初乱时，反复乃须臾。大将赴朝廷，群小起异图。中宵斩白马，盟歃气已粗。西取邛南兵，北断剑阁隅。布衣数十人，亦拥专城居。其势不两大，始闻蕃汉殊。西卒却倒戈，贼臣互相诛。焉知肘腋祸，自及枭獍徒。义士皆痛愤，纪纲乱相逾。一国实三公，万人欲为鱼。唱和作威福，孰肯辨无辜？眼前列杻械，背后吹笙竽。谈笑行杀戮，溅血满长衢。到今用钺地，风雨闻号呼。鬼妾与鬼马，色悲充尔娱。国家法令在，此又足惊吁。贱子且奔走，三年望东吴。弧矢暗江海，难为游五湖。不忍竟舍此，复来薙榛芜。入门四松在，步屟万竹疏。旧犬喜我归，低徊入衣裾。邻舍喜我归，沽酒携胡芦。大官喜我来，遣骑问所须。城郭喜我来，宾客隘村墟。天下尚未宁，健儿胜腐儒。飘摇风尘际，何地置老夫？于时见疣赘，骨髓幸未枯。饮啄愧残生，食薇不敢余。

诗中追述了徐知道叛乱的始末，宝应元年夏，大将严武奉诏返京后，剑南兵马使徐知道等一伙人就趁机发起叛乱，既而自相残杀以致逐个败亡。杜甫愤怒地揭露徐知道、李忠厚一伙叛臣贼子在成都残害百姓的罪行，他们作威作福，鱼肉百姓，滥杀无辜，在眼前摆列着刑具，背后却命人吹奏着笙竽，谈笑之间肆行杀戮，鲜血洒满长街。他们还把那些死者的妻妾和马匹抓来供自己享乐，这种种人间惨剧，都足以令人惊呼。史书上关于徐知道叛乱都是一笔带过，那些记载既模糊又冰冷，而杜甫用他的诗史之笔，带着强烈的情感一一记录了这场叛乱的细节，足以填补史书的空白。此诗后半段描写回归成都草堂后受到邻里热情欢迎的情景，表现了诗人重返故居的喜悦心情，最后对身世飘零、战乱未已致以深深的喟叹。诗中“旧犬喜我归，低徊入衣裾。邻舍喜我归，沽酒携胡芦。大官喜我来，遣骑问所须。城郭喜我来，宾客隘村墟”这几句，是模仿《木兰诗》的结尾：“爷娘闻女来，出郭相扶将；阿姊闻妹来，当户理红妆；小弟闻姊来，磨刀霍霍向猪羊。”吴瞻泰《杜诗提要》曰：“‘旧犬’数语化用《木兰诗》，妙在旧犬偏写在人前，令人闻之且痛且哭。末八句足归草堂之情，无限伤心刺骨，而语意却极温和，此不袭乐府之貌而深得乐府之神者也。”陈訏《读杜随笔》评曰：“此诗序述其事，似一篇《重来草堂记序》，盖仿太史公《史记》序事体，直书其事而以韵语出之，开后来《诸将》《八哀》《往昔》《壮游》诸诗体格。有意垂世，独出新裁，故词不厌详，语不修饰。”

初春的草堂风景明丽，杜甫沉浸在这春色之中，凡目之所见、景之所触、情之所感，尽遣笔下，写了不少脍炙人口的诗篇，如《绝句四首》其三云：

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

这首诗前两句写出了春夏之交清空明媚的景色，黄翠青白，相映相衬，着色有意无意，而出之自然，形成一幅色彩鲜明清丽的立体图画。后两句谓凭窗远眺，西岭上千年不化的积雪，晶莹剔透，着一“含”字，此景仿佛是嵌在窗中的一幅图画。回首门外，岸边停泊着可行万里的江船，诗人不禁暗动乡关之思。“万里船”与“千秋雪”相对，一言空间之广，一言时间之久。诗人身在草堂，思接千载，视通万里，胸次何等开阔！全诗对仗精工，着色鲜丽，动静结合，声形兼具，每句诗都是一幅画，整首诗又宛然组成一幅咫尺万里的壮阔山水画卷。又如《绝句六首》其一云：

日出篱东水，云生舍北泥。竹高鸣翡翠，沙僻舞鹍鸡。

写积雨初晴之景，翡翠鸣、鹍鸡舞，正合此时喜悦心情。其五云：

舍下笋穿壁，庭中藤刺檐。地晴丝冉冉，江白草纤纤。

这首诗写草堂春景之幽致，体现出诗人适意恬淡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