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天下浩劫 文明视角下的明清换代（6）
文明三问：明清换代大屠杀的根源辨析
清军在统一中国的过程中进行大屠杀，是人类历史上罕见的暴行。与张献忠在成都地区的暴行不同，清军的屠杀与个人品质无关，也不是偶发现象，而是时间长达半个世纪、范围覆盖整个中国、连续几代人的有组织的大规模人类屠杀事件。
这是一个证据充分的历史事实。不过，如何看待这个事情，却有很大争议。尤其是清王朝统治了中国200多年，并且缔造了巨大的帝国版图，后来又参与了抵抗西方殖民入侵的战争。满族也是中华民族大家庭的一员。
有一种观点认为，为了维护民族团结、继承清王朝留下来的国家版图，这段历史尽量就不要提了，甚至有人故意掩饰清军暴行，将人口减少的主要原因归结为瘟疫、农民起义等；而另一种观点则截然相反，认为这就是一场少数民族对中原王朝的侵略战争，清朝不能代表正统。
前者就不必细说了，历史终究是历史，为了政治正确而故意掩盖甚至扭曲这么重要的一段历史显然是不对的。我们叙述历史，总会有所选择。因为历史事件实在太多了，历史资料实在太丰富了，不可能全都讲。但选择也要有个底线，对于如此大规模的、证据确凿的人口屠杀，视而不见是不行的。
对于后一种观点，则需要详细辨析一下。
满人起家的地方是建州三卫。这三个卫是明成祖朱棣亲自下令设立的军事驻防机构，属于明王朝“皇帝—五军都督府—都指挥司—卫—所”五级军事系统。因此建州地区属于明朝版图，没有疑问。这跟金灭北宋、蒙古灭南宋都不一样——金和蒙古建立政权之前并不属于北宋或南宋版图。努尔哈赤的父亲和爷爷，都曾经担任建州卫的首领，也带着其部族士兵跟随明朝辽东总兵李成梁到处征战。努尔哈赤年轻的时候还在李成梁的家里当过侍卫。相比一般的册封，这种从属关系要密切得多。因此，后金政权的建立，时人认为是典型的明王朝内部叛乱。所以，努尔哈赤一宣布建国，明朝就要派兵去打他，这不是侵略，是平定叛乱。它跟万历年间的播州叛乱性质差不多：播州从唐朝开始就由杨姓土司进行管理，居民以苗民为主，明朝在这里设立播州宣慰司，但历任指挥使都由杨姓土司世袭，跟建州三卫情况是一样的。播州之役也是平叛战争，不是侵略战争。
清灭明，是叛乱成功，不是外国入侵。
但仅从国家内部叛乱和平定叛乱的角度来分析明清换代肯定是不够的，它无法解释为什么会出现如此大规模的屠杀。我们必须换一个新的视角——文明的视角。
古代中华文明的主要特质是农耕文明，农耕核心区域是若干大平原——关中平原、华北平原、长江中下游平原、四川盆地、珠江三角洲平原、辽河平原等。这是中华文明的核心区域。围绕着中华文明核心区域的地区，包括东北大小兴安岭一带、蒙古高原、青藏高原、云贵高原等非农耕区域，生活着许多以游牧、渔猎为主的少数民族。这些地区是中华文明的外围区域或第二圈层，同样属于中华文明的范围。再往外，就是朝鲜半岛、日本、中南半岛等地区，是中华文明的辐射区域或第三圈层。相对于中华文明核心区域，这些地区独立性较强，但也深受中国文化的影响，属于广义的中华文明范围。
曾经征服过中原地区的蒙古族和女真族，都生活在中华文明的第二圈层。他们对中原地区的征服，相对于汉族而言，是少数民族入主中原。但如若从人类文明的宏观视角来看，仍然是中华文明内部的战争，是中华文明内部相对落后的部族对核心区域文明部族的征服。清王朝与明王朝的关系，比蒙古与南宋的关系更加密切，这种内部征服的性质也就更明确。
基于以上分析，对于明清换代这一重大历史事件，我们认为它至少具有以下两重性质。
首先，这是一场中华文明内部不同民族之间争夺统治权力的战争。对中华文明核心圈层——中原地区——的人民而言，这是少数民族入主中原。但相对于中华文明第二圈层以外的地区而言，战争的胜利者无论是谁，对外都可以代表中国。
其次，这是一场中华文明内部落后文明征服先进文明的战争。它导致了中华文明的大倒退。绝对不能将反抗斗争看成是违反历史潮流、反对国家走向大一统的分裂行动。中原军民对清军入关的抵抗、对清政府暴政的反抗，是先进文明对落后文明的反抗，总体而言具有高度的正义性。
两个性质同时存在，这对我们理解清王朝建立以后的历史发展脉络具有重要意义。
要理解清楚这两个性质，我们还需要作进一步的深入思考，回答以下三个问题：
第一，什么是文明？
第二，不同的文明是按照什么原则来区分的？或者说如何界定不同文明的地理或民族范围？
第三，文明之间先进与落后的判断标准是什么？
我们先给文明下一个定义：文明，是由主观意识驱动的物质与精神产品创造系统。
文明是一个创造系统，它由主观意识驱动。没有主观意识，纯粹由自然界的力量形成的金银矿产、花草树木、鱼虫鸟兽……都不算文明。这里的“主观意识”比人类意识的概念更加广泛，不是只有人类才能创造文明，如果有外星生命，他们也可以创造文明。如果人类灭亡了，还有别的动物进化成为智慧生物，它们也可以创造文明。
动物也有主观意识，但它们只能觅食捕猎，不从事生产，更没有文化艺术等精神产品的创造。因此，一些高智商动物的聚集，比如猴群、狮群，虽然群体内部有简单的社会关系，但不能算文明。
只会刀耕火种，没有文化艺术等精神产品创造的原始人类算不算文明呢？考虑到主观意识与自然力量的区别，我们认为，必须要有精神产品的人类群体才算是文明。精神产品的门槛可以很低，在石壁上画出简单的线条代表太阳、月亮、花草树木都可以算，不一定必须有文字，但是必须要有精神产品，光知道捕猎和播种还不能算是文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