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洁癖难避真浊世

倪瓒

知道倪瓒这个人,是从一则明清笔记中的笑话:倪大才子洁癖无双。一夜召来一妓澡浴数次。结果,倪“洁癖”总觉有异味,边扪边嗅,一而再,再而三,三而四地让美妓去洗澡,折腾一宿,只求兰香透体洁,早忘巫山一段情,啥事没干,早晨奉上大包银两把姑娘打发走……

待日后稍涉画史,才知道这位倪爷是“元四家”之一,笔墨丹青,皆属逸品之流。同时,他的诗风创作,也很有成就,是元代后期殿军人物之一。

除此以外,倪瓒的人生,诚可谓是部引人遐思的传奇。

倪瓒,字元镇,号云林子,无锡人。他一生从未入仕或求取科举,所以有“处士”之称。倪瓒的十世祖倪硕在西夏为官,宋朝景祐年间作为使臣入宋,被留不遣,便徙居淮甸,繁衍成当地大族。南宋建炎年间,其五世祖倪益携家避乱南迁,居于无锡,从此定居当地。

倪家人擅长经济之学,又有雄厚资本,货殖为业,成为无锡巨富。所以,倪瓒的高祖、曾祖皆不仕,埋头挣钱。到其祖父倪椿、父亲倪烦,借助元朝隆盛的商业氛围,家业越挣越大,几乎成为江南地区的首富。

到倪瓒这辈,金钱不愁,又自幼受诗书礼乐熏陶,骨子里没有现代富商的刻薄和俗俚。他广行善事,济贫扶困,善于周人之急,待客煦煦有恩,且无任何施恩求报的心机,所以,当时声名极佳。

三辈培养一个贵族。倪瓒是书香之家熏陶而出,未尝有纨绔子弟态,基本达到了孔圣人“富而不骄”的标准。

倪瓒为人敬重前辈,无论是名传硕师,还是方外大佬,他都礼尊有加。这样的人物,世不多见。

金银如山,对于倪瓒这样的人,反而使他更能凭之享受高雅生活意趣。他平日所居的别墅,号“清閟阁”,幽迥绝尘,隐于翠山明湖之间,其中藏书数千卷。

在这古今中外超豪华的巨大“书房”内,古鼎名琴陈列左右,松桂兰竹敷环缭绕。而屋外奇木修竹,蔚然深秀,负离子多得让人日日如同吸氧。为此,慕古人高遁之乐,倪瓒才自号“云林”。他日日杖履自随,逍遥咏歌以自娱。

与此前此后的假隐士不同,倪瓒并非是以“隐”求“出”。他不缺钱、不缺名,真正是那种超然物外的达人,但求恬淡适意的生活。如此性情中人,自然是“神情朗朗如秋月之莹,意气蔼蔼如春阳之和”。如此神仙中人,笔者只可想见,一生也未尝见到“真人”。

正是无丝毫功利心介于怀中,倪瓒的书画才能苍劲、润妍,清幽无比。

为了自己居住舒适和招待朋友便利,倪瓒所建别墅多多,有云林堂、道闲仙亭、朱阳宾馆、雪鹤洞、海岳翁书画轩,等等。我们今人的想象力有限,以为上述建筑皆是每处占地数亩,中有主建筑周围一圈假山水的豪华宾馆而已。其实,倪瓒的每一处“胜境”,都方圆几百亩,真山真水真林木,涧水清清,鸟鸣声声。

倪瓒确实有洁癖,其斋阁前所有植物,均派仆人时时涤濯,以清水浇淋。有花落下,则用长竿粘取弃之,唯恐人足侵污草地。他的书房清閟阁外,备有丝履一百二十双,专门供访客使用,一次过后即弃之。如果有贫寒儒士需要钱物,倪瓒一般都让用人把钱远远放在庄园偏僻处,让索求的人自往取之,深恐钱污己衣己手。出门在外,他也是携带全部用具,绝不用他人提供的东西,唯恐不洁。倪瓒的“用具”,不是什么毛巾牙刷椅子垫之类,而是“书画舫笔床茶灶”,每行均有仆人数十跟从。这倒不是摆谱儿,确实是要“自备”的东西太多。至于日常生活,倪瓒洗一次手都要换水数十次,每天换衣数十次,确实“洁癖”到了“洁病”的地步。他所穿用的衣冠靴袜,也都是用上等好香薰透,纯天然好味道。

可以想见,这样的清雅高士,每日登上层楼,一壶在手,持之四眺,远浦遥峦,云霞万变,清雾腾涌,弹指万状。如此生活,我们今世俗人过上一天,胜过千年。这样的人,才能写出以下冲淡、自然、神逸的诗词曲赋:

题诗石壁上,把酒长松间。

远水白云度,晴天孤鹤还。

虚亭映笞竹,聊此息跻攀。

坐久日已夕,春鸟声关关。

(《对酒》)

所有这些诗词小曲,皆清隽淡雅,非常人所能及。想古今中外无数达官贵胄,金银堆至北斗边,豪气直升九层天,但又有几个人能享受倪云林那种片刻清欢!

这种世外桃源、象牙塔中的生活,忽然于至正初年的一天中断了。这并非是江南乱起后的被迫举措,乃是倪处士有天生预感。在天下无事之时,一日,他好好生活不过,发狂疾一样将家产变卖殆尽,散与旁人,并对人讲:“天下多事矣,吾将邀游以玩世。”

此后,黄冠野服,他往来江湖二十余年。毕竟袋中钞银丰实,他每每借住梵舍道观,行踪不定,终于免于在战争中因家产之累被杀的命运。

乱世之间,倪瓒选择的这种“另类”逃避,并不说明他对世事全无牵挂。山林之乐以外,他也深恨世间无豪杰、无英雄可以鼎定乾坤,维持大元的统治。在他《折桂令·拟张鸣善》一曲中,以历代兴亡为叹,抒发了这种幽怨的情怀:

草茫茫秦汉陵阙,世代兴亡,却便似月影圆缺。

山人室堆案图书,当窗松桂,满地薇蕨。

侯门深何须刺谒?白云闲自可怡悦。

到如今世事难说,

天地间不见一个英雄,不见一个豪杰!

而且,倪瓒《题郑所南兰》一诗,也透露出他对时政的关切和对乱世无人的感怀:

秋风兰蕙化为茅,南国凄凉气已消。

只有所南心不改,泪泉和墨写《离骚》。

(《题郑所南兰》)

诗中,他伤惜南宋遗民郑思肖的凛凛气节。自勉砥砺之气,洋溢纸间。

其时,这种看似潇洒的高隐肥遁,也是一种无奈的逃避。旅途景色再美,颠沛和流离的气氛也是挥之不去。所以,倪瓒一首《怀归》,无意间透露出他对昔日平静美好生活的怀念:

久客怀归思惘然,松间茅屋女萝牵。

三杯桃李春风酒,一榻菰蒲夜雨船。

鸿迹偶曾留雪渚,鹤情原只在芝田。

他乡未若还家乐,绿树年年叫杜鹃。

大明王朝建立后,倪瓒年岁已老,黄冠野服,混迹百姓之中。

由于他未曾在元朝做过官,有幸躲过朝廷的搜求。七十四岁时,他客死于姻亲邹惟高家中,比孔圣人还多活了一岁。

死前,倪瓒心存悒郁,眼望中秋明月,追忆逝水华年,赋诗曰:

经旬卧病掩山扉,岩穴潜神似伏龟。

身世浮云度流水,生涯煮豆燃枯萁。

红螺卷碧应无分,白发悲秋不自支。

莫负尊前今夜月,长吟桂影一伸眉。

明朝诗歌研究家都穆在《南濠诗话》中记载他死于“脾疾”,倪瓒果然是“诗酒尽生涯”。

既然精神家园在战火与新朝的政治高压下荡然无存,死亡,可能是最好的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