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屏初逢（1）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骊山语罢清宵半，泪雨零铃终不怨。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

——《木兰花·拟古决绝词，柬友》

有人说，感情里最深的遗憾往往与年轻有关。

情窦初开之时的青涩朦胧，知己好友初相逢时的单纯淡然，大都始于年轻，这于人生、于人情都是不可复制重来的事，最后倘若是分离、不愉、永隔，自然令人痛心。

世界给纳兰容若的“人生初见”，亦是如此。当时他只是一个叫“冬郎”的孩子，粉妆玉琢，单纯明丽，哪里想到三千雪花亦是人间历练。

冬郎生于顺治十一年腊月，正值寒冬。他的父亲是后来权倾朝野的纳兰明珠。

彼时虽然明珠只是一名职位不高的宫廷侍卫，但出身高贵，祖上曾是叶赫部的统领。同时，明珠是个很有学识的人，九岁随父辈入关便学习汉文，熟悉典章制度，为未来的崛起做好了铺垫。他在康熙八年做过皇帝的经筵讲官。这个职务虽然是虚职，却常常由朝中学识卓越的大臣担任，可见明珠的学识。

冬郎的母亲也不是平常仕宦之女，乃是努尔哈赤第十二子阿济格家的格格，和顺治皇帝同宗一脉，是名副其实的皇亲贵胄。她幼习满文，也喜欢汉文化，曾经通读过《资治通鉴》等书，也给了冬郎很好的引导。

豪门嫡子总是被寄予厚望，所以为冬郎起正式的名字让一家人很费心思。据说，明珠由《易经》“君子以成德为行，日可见之行也”一句，为冬郎取名“纳兰成德”，希望他能够有所成就，品行达到君子的境界。

但这个名字一波三折，在冬郎成年以后与康熙皇帝的皇太子胤礽的小字“保成”冲撞，不得不讳“成”字，改为“性德”，后来皇太子改名，才又改了回来。

当时满人入关后学习汉文化亦成潮流。纳兰成德最初在家学习，父亲为其聘请的都是当时著名的汉文化学者。进入八旗弟子的官学后，除了学习满人的骑射箭术，纳兰成德的文化课也没有落下，修习的是儒家经典。纳兰成德天资聪慧，过目不忘，加之涉猎广泛，“沉酣六艺，博采百家”。他非常喜欢研读唐诗宋词，并且在学习过程中，性情中的幽思多虑也显现了出来。因此，汉人文化圈中的填词作赋，亦成了他追捧至极的风雅事。

纳兰成德的汉人朋友很多，了解到成德极为欣赏《荀子·不苟》中的一段话：“君子宽而不僈，廉而不刿，辩而不争，察而不激，直立而不胜，坚强而不暴，柔从而不流，恭敬谨慎而容”，就建议他取“容若”为字，称他为“成容若”。自此，“纳兰容若”成了纳兰成德最广为人知的称呼。

其实，“冬郎”是唐代诗人李商隐形容神童韩偓的。韩偓十岁能诗，纳兰容若亦十岁成诗。康熙三年上元佳节，宝马香车，火树银花，十岁的纳兰容若随家人上街看社火表演，被满城花灯的流光溢彩感染，写下了《上元即事》：

翠毦银鞍南陌回，凤城箫鼓殷如雷。

分明太乙峰头过，一片金莲火里开。

这是纳兰容若第一次用诗词记录世界，也是他第一次显现才情。此时冬寒未去，春色在望，他兴奋地穿行在京都灯市的喧嚣里，忘了身后的仆从。眼前灯火璀璨明亮，就像一片金莲花在火里盛开，他被人流簇拥着一路前行，迎着空气中浮动的女性脂粉的幽香，如梦如幻。于是，他内心情致涌动，便有了上面的诗句。

这情致丝丝络络，缠绕不尽，让他沉醉。他抬起头望见了天上的月亮，这一夜人间灯市如昼，月华却流波黯淡，朦胧别致。他的思绪一下飘得更远。于是月殿的嫦娥，斑驳的桂花树影子，古老的传说，再次撩拨了他的诗情。

他又写下了人生的第一首词《清平乐·上元月蚀》：

瑶华映阙，烘散蓂墀雪。比似寻常清景别，第一团圆时节。

影娥忽泛初弦，分辉借与宫莲。七宝修成合璧，重轮岁岁中天。

后来他与顾贞观相遇，成为知己。顾贞观看到他的诗词大加赞赏，对他说：“令尊给你取名冬郎，真是名副其实啊！”

纳兰容若当然明白顾贞观是变相称赞他的才华，于是笑着说：“我阿玛哪里想到这些典故，不过是我碰巧出生在寒冬，是个名副其实的冬日儿郎罢了。”

时也？命也？运也？

人间总有些巧合说不清楚。诗人韩偓，十岁时筵前赋诗，语惊四座，有《韩翰林集》《香奁集》《韩内翰别集》等存世。此冬郎自然非彼冬郎。然而，二人皆有才华，谁又能说这不是机缘？

散帙坐凝尘，吹气幽兰并。茶名龙凤团，香字鸳鸯饼。

玉局类弹棋，颠倒双栖影。花月不曾闲，莫放相思醒。

——《生查子》

锦绣富贵之家的生活大多雷同，每日的任务就是读书、骑射、喝茶、郊游。但纳兰容若在这些生活之外，有自己的喜好。母亲信奉佛教，不允许家里喧闹，容若在朋友们的记述中，平日里“静默成人生”，极为安静。

他在《生查子》中这样记录日常生活：锦衣玉食，但却常常无故寻愁觅恨；他面前是翻开的书卷，身边有温香如玉的丫鬟侍立。这样绮艳优裕的生活，他却觉得异常枯燥，凝神端坐读书的时候，莫名其妙地生出无尽的不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