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氏离世（1）

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

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浣溪沙》

“当时只道是寻常”，热恋时的轰轰烈烈，生死相许，让人动容。但让人刻骨铭心的情爱，却未必都惊涛骇浪、激情澎湃，更多的可能是天长日久的相濡以沫，以及渗透到生活方方面面的微语轻柔。

好的伴侣总是能给对方细水长流的呵护和爱。卢氏幼时丧父，经历过生活的坎坷，体验过生活的心酸，让她自带一份从容和理解，所以能走进容若内心。加上日久天长心甘情愿的付出，这份感情的分量与日俱增，最终成了容若心中无法替代的深情。

作为明珠的儿媳妇，卢氏像极了《红楼梦》中的秦可卿，出殡的仪式盛大。万千哭声中，容若的内心一点一点被抽空。他在繁华和喧嚣中沉浮，慢慢心冷，也在人情俗礼间，活成了行尸走肉。卢氏并没有马上入葬，棺椁停在了双林寺禅院，在这里容若给了卢氏最后的陪伴。

据考证，双林寺应该位于今北京海淀区紫竹院南门内，这里现存有古塔遗址，离容若的别墅不远。明末《帝京景物略》记载：“寺后一土山，山前一塔，傍皆朱樱。”“山前一塔”应该就是容若诗中的双林寺塔。

因为哀伤，容若不肯回府，就在双林寺为自己的妻子守灵，并写下了《忆江南·宿双林禅院有感》：

心灰尽，有发未全僧。风雨消磨生死别，似曾相识只孤檠，情在不能醒。

摇落后，清吹那堪听。淅沥暗飘金井叶，乍闻风定又钟声，薄福荐倾城。

词中写到，生离死别之际，容若内心灰暗空荡。人生无常，带走了如花美眷，终止了他的幸福，也啃噬了他的热情。于是，孤灯伴游魂，愁情萦怀，犹如迷梦不醒。花落花开与他无关，雨丝风片也与他无关，只有寺院的晨钟暮鼓陡然响起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还在人间。

《涅槃经》中有言：“诸行无常，是生灭法；生灭灭已，寂灭为乐。”伤心之下，容若看透世间一切，觉其皆如镜花水月般虚幻，无常才是人生实质，觉得自己除了蓄发，与僧人无异。于是他自号楞伽山人，常伴发黄的经卷，参悟虚无，日日沉浸在心灰意冷里。

诗人梁佩兰在祭悼容若的哀诗中写道：“佛说楞伽好，年来自署名。几曾忘夙慧，早已悟他生。”人生失意到底，梦想也跌落到底，内心期许，也在沉痛的思念中零落。浑浑噩噩过了半月，容若形容枯槁，眼窝深陷，已经脱了相。想到卢氏生前种种，他越发伤心，写下了《青衫湿遍·悼亡》：

青衫湿遍，凭伊慰我，忍便相忘。半月前头扶病，剪刀声、犹在银缸。忆生来、小胆怯空房。到而今，独伴梨花影，冷冥冥、尽意凄凉。愿指魂兮识路，教寻梦也回廊。

咫尺玉钩斜路，一般消受，蔓草残阳。判把长眠滴醒，和清泪、搅入椒浆。怕幽泉、还为我神伤。道书生、簿命宜将息，再休耽、怨粉愁香。料得重圆密誓，难禁寸裂柔肠。

词中，容若向卢氏倾诉，自她离去后，他强打精神做事，无法从失去的痛苦中解脱出来。耳边是妻子剪灯花的声音，眼前是妻子从前的身影，想到卢氏生性胆小，不敢独自待在河岸上的房子里，更是心生无限怜爱。如今爱妻独躺在幽暗的灵柩里，黄泉孤寂，他更不忍心离去。他心甘情愿做卢氏的陪伴者，引渡她的灵魂，甚至幻想着卢氏与他在另一个空间并立。他们依旧一起看夕阳晚照，在回廊中穿梭同行。

然而自欺欺人也有限度，清醒过来，容若又反问自己，热泪和祭祀的酒浆，如果滴在卢氏的心上，能让其重新活过来吗？最终他回味过来，红颜薄命，一点也不由人，阴阳两隔，人鬼殊途，一厢情愿，终究会美梦破灭，于是又泪如雨下。

容若开始自我宽解，怕这样的自我折磨，卢氏黄泉之下看见，会伤心，并责备他不爱惜自己。于是他劝慰自己，不能再耽于儿女私情，应该好好生活。但转念记起和卢氏曾经的约定，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再一次不由得肝肠寸断。原来一切只是口头的约定，这些傻话是不能实现的。

所以卢氏离去后的第一个中秋，容若尤其伤心。碧海青天，年年月华如此照耀团圆，而人间的夫妻却要分离，这太不公平了。

为此，他写下了《琵琶仙·中秋》

碧海年年，试问取、冰轮为谁圆缺？吹到一片秋香，清辉了如雪。愁中看、好天良夜，争知道、尽成悲咽。只影而今，那堪重对，旧时明月。

花径里、戏捉迷藏，曾惹下萧萧井梧叶。记否轻纨小扇，又几番凉热。只落得、填膺百感，总茫茫、不关离别。一任紫玉无情，夜寒吹裂。

此夜金风送爽，月华如水，晶莹透彻。繁花映碧，画栏桂影，秋香袭人，如此美好。然而容若却孤身只影，只能在追忆中回想往事。他无法面对旧时明月，这样的良辰美景对他来说，只有刺痛、忧愁、悲咽。

曾经的中秋夜，他和卢氏在花径里捉迷藏。他们欢笑追逐，将金井梧桐的霜叶惊落。卢氏手上拿着轻巧的小纨扇，半是用来遮挡自己，半是扑打余热，如今都只剩回忆。容若呆呆地立在庭院中，百感交集。远处无情的紫玉箫还在悠悠地吹着，他心中的苍凉已漫溢天地。

在反复咀嚼悲伤中，不知不觉卢氏已经去世百日。

纳兰容若在暗夜中独坐良久，写下了著名的《沁园春》：

瞬息浮生，薄命如斯，低徊怎忘？记绣榻闲时，并吹红雨；雕阑曲处，同倚斜阳。梦好难留，诗残莫续，赢得更深哭一场。遗容在，只灵飙一转，未许端详。

重寻碧落茫茫，料短发、朝来定有霜。便人间天上，尘缘未断；春花秋叶，触绪还伤。欲结绸缪，翻惊摇落，减尽荀衣昨日香。真无奈，倩声声邻笛，谱出回肠。

李白在《春夜宴从弟桃花园序》中写道：“浮生若梦，为欢几何？”瞬息之间，红颜薄命，物是人非，回想起过往，容若的内心苍老无比。以前卢氏在世的时候，他们夫妻绣榻闲谈，赌书泼茶，雕栏曲处，同倚斜阳，相依相伴。而今，好梦难留，吟咏雅事不再继续，佳人音容渺渺，只剩深夜黯淡，伤心人独坐到天明。

凄厉幽怨的笛声从远处传来，都是悲凉。容若在夜色中徘徊，长吁短叹。他望着天上的残月，思绪飘飞了很远，想到自己情意殷切，形容憔悴，难找回曾经的美好，又泪落长夜。《长恨歌》中，失去杨贵妃的唐玄宗即便权倾天下，也无法让爱人重回人间，碧落黄泉，两处茫茫，搜寻不见。世间事覆水难收，人亡花落是平常事，除了让时间抚平哀伤，再无他法。

梦中卢氏曾说“衔恨愿为天上月，年年犹得向郎圆”，自此月亮成了容若词作中的主角。他写下了一首《蝶恋花》：

辛苦最怜天上月，一昔如环，昔昔都成玦。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

无那尘缘容易绝，燕子依然，软踏帘钩说。唱罢秋坟愁未歇，春丛认取双栖蝶。

卢氏在离别之语中以“月圆”自比，容若爱屋及乌，竟然觉得天上的月亮不但辛苦，而且值得怜悯。它周而复始地走在缺憾里，一月中只有一夜圆满，却不怨怼，不失落，也不纠缠，始终如一地坚守着自我。这般品质，是那样珍贵。

如果人生能像天上的圆月，那么容若心甘情愿做冰雪，增其光辉，永生陪伴。无奈的是尘缘易断，人去楼空，只剩黄土坟茔，只能将心事寄托在幻想中，许下心愿，期待如同神话传说中一样，与卢氏化作蝴蝶，双宿双栖，比翼嬉戏。

从这以后，同是一轮圆月，月光洒落一地，白得叫人心惊的月光给他的感受是这样的：

晶帘一片伤心白，云鬟香雾成遥隔。无语问添衣，桐阴月已西。

西风鸣络纬，不许愁人睡。只是去年秋，如何泪欲流。

——《菩萨蛮》

月色让容若想起的是，夜深人静，妻子软语温存，为自己披上衣袍，两人相依梧桐树影中，如牛郎织女，深情盈盈，私语缓缓。一股哀伤从温馨闲适中升起，缠绵不尽。容若只能心有不甘地低语：“只是去年秋啊。”

而那一轮如同弯眉的月，给他的却是另一番心境。

晚妆欲罢，更把纤眉临镜画。准待分明，和雨和烟两不胜。

莫教星替，守取团圆终必遂。此夜红楼，天上人间一样愁。

——《减字木兰花·新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