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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暖自知(3)

书名:诗词里的中国:纳兰容若词传本章字数:2019

分别之时,二人执手道别,觉得相聚的时间太短了,还没有更深入地交流,于是一杯浊酒下肚,容若泪湿青衫,便写下一首《金缕曲》,将对好友的思念、自己的孤独都填到了词中。

酒涴青衫卷,尽从前、风流京兆,闲情未遣。江左知名今廿载,枯树泪痕休泫。摇落尽、玉蛾金茧。多少殷勤红叶句,御沟深、不似天河浅。空省识,画图展。

高才自古难通显。枉教他、堵墙落笔,凌云书扁。入洛游梁重到处,骇看村庄吠犬。独憔悴、斯人不免。衮衮门前题凤客,竟居然、润色朝家典。凭触忌,舌难剪。

——《金缕曲·再赠梁汾,用秋水轩旧韵》

这首词中,纳兰容若推心置腹地说了很多知心话。他认为顾贞观才华旷世,却志向难酬,难免斯人憔悴,像庾信那样伤感流泪。但是他也尖锐地指出当时的社会有局限,即便真做官往往也难以施展抱负,文人墨客只能装点门面,根本不可能真正被重用。

读罢此词,很多人感叹“高才自古难通显”,这些发自肺腑的“吐槽”,有共鸣,有共情,还带着几分人情世故的通透,入心入肺,今天读来仍令人动容。即便写词的人已经作古,我们还是能够感受到当事人内心的苦闷,以及他对友人设身处地的体谅、理解。这是纳兰词的高妙之处。

不久,春光乍现,南燕北归,容若手捻着花朵凋零的残枝,想到昔日顾贞观在的时候那些交流的默契,便以词代简,写下了《大酺·寄梁汾》,托人带给顾贞观:

只一炉烟,一窗月,断送朱颜如许。韶光犹在眼,怪无端吹上,几分尘土。手捻残枝,沉吟往事,浑似前生无据。鳞鸿凭谁寄,想天涯只影,凄风苦雨。便砑损吴绫,啼沾蜀纸,有谁同赋。

当时不是错,好花月、合受天公妒。准拟倩、春归燕子,说与从头,争教他、会人言语。万一离魂遇,偏梦被、冷香萦住。刚听得、城头鼓。相思何益?待把来生祝取,慧业相同一处。

自从好友离开以后,他独对宝鼎香烟,窗前明月,内心非常孤独。这样打发时光,大好年华都断送给了无聊和空虚。因为无法传递书信,想到好友在南方亦是形单影只,独对凄风冷雨,即便铺开绫纸,泪洒相思,因为无人唱和,也觉得毫无意义,容若很揪心。

他在追忆与思念中自问,这能怨谁?然后又自我宽解,肯定是之前共度的时光太过美好,老天爷忌妒,才制造了这样的别离。如今看到燕子从故人归去的地方归来,勾起昔日的怀念,竟然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不过梦中相遇极为虚幻,鼓声一响,残梦惊破,一点都不美好,反而更冷清寂寞。

人远心不远,天涯若比邻,顾贞观能与容若相知,真是幸运。

命运瞬息万变,对远方友人的思念不断,身边的爱人又出了问题。

康熙十六年四月,卢氏产下了纳兰容若的嫡长子,却因为各种产后并发症,一病不起。卢氏不是第一次生孩子,但产下这一胎后,她身体极为虚弱。女性生育,每一次都是在走鬼门关,在容若的时代,女性遭遇的痛苦更多,产后出现问题的概率也更大。所以纵然府中名医云集,医药不缺,卢氏还是病入膏肓。

望着襁褓中粉妆玉琢的儿子,纳兰容若悲欣交集,承受着巨大的压力。以前夫妻闲谈,卢氏曾问容若,最悲伤的字是哪个。容若答不出,卢氏说是“若”字,因为这个字出现的地方,代表的是无能为力。“若”代表一种假设,比如对某件已经发生的事,心里想“若如何如何,就不会这般了”,这种假设就是对已经发生的事无能为力的表现。此时,容若看着病床上面容憔悴的妻子,深刻体会到了无能为力,因此写下了《南楼令》:

金液镇心惊,烟丝似不胜。沁鲛绡、湘竹无声。不为香桃怜瘦骨,怕容易,减红情。

将息报飞琼,蛮笺署小名。鉴凄凉、片月三星,待寄芙蓉心上露,且道是,解朝醒。

词中写到,卢氏的身体如同风中的柳丝孱弱难支,虽然全力以赴医治,依然没能好转。在生命的尽头,药物成了安抚心绪的替代品,容若预感到妻子的未来极为凶险,他将一切悲伤都留给了衣袖,无数次擦拭泪水。

凄凉无助中,容若甚至迷信鬼神,想要写信告诉仙女,请仙女寄来灵丹妙药医治妻子。他幻想着这只是卢氏不小心喝多了,醉酒了,昏昏沉沉睡去,等仙女的药来了,就可以从昏睡中醒来。

赵秀亭、冯统一《饮水词笺校》中对这首词这样评注:“此阕写卢氏病重时事,时在康熙十六年春。卢氏死于产后亏虚或并发症。上阕言竭力求医,下阕言寄希望于神仙援手,其绝望之情已见。”

果然,五月三十日,卢氏医药无救,离开了。自此,纳兰容若的人生走入了最为黯淡低落的时期。

三年的同床共枕如梦一场,消散了。卢氏刹那芳华,一回首,大梦已归;一回首,容若美梦已醒。

容若在给好友张纯修的书信中,这样写卢氏下葬:

亡妇柩决于十二日行矣,生死殊途,一别如雨。此后但以浊酒浇坟土,洒酸泪,以当一面耳。嗟夫,悲矣!

“生死殊途,一别如雨”,短短几个字写尽了纳兰容若当时的心境。

前有表妹的爱而不得,后有卢氏的阴阳两隔,容若的一生历尽情劫。他伤心欲绝,为的是卢氏的青春而逝;他惋惜无比,为的是卢氏生前的时光,他没有更投入一些,与之相爱相依。此后,容若一直没有走出丧妻的阴影,也是因为再也没有遇到像卢氏一样温情、智慧、知性的伴侣。

自此,“悼亡”成为纳兰词的主旋律,深情与哀伤流淌在诗词中,影响了他身后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