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博学鸿儒(3)

书名:诗词里的中国:纳兰容若词传本章字数:2354

他们走出了十里长亭,走到了鹧鸪天里,容若写下《菊花新·送张见阳令江华》:

愁绝行人天易暮,行向鹧鸪声里住。渺渺洞庭波,木叶下,楚天何处。

折残杨柳应无数,趁离亭笛声吹度。有几个征鸿,相伴也,送君南去。

此时正是黄昏,远处笛声阵阵,扣人心弦。容若握着张纯修的手说,人世间最无奈的就是别离,最常见的也是别离。意气相投的人经历别离,极为不情愿,此时此刻的心情,难以描述。他很想像古人一样折柳数枝,馈赠友人,但又觉得它们无法代表自己的珍重,唯愿鸿雁随君,一路顺风。

之后,他在给张纯修的信中写下了对友人的鼓励:“念古来名士多以百里起家者,愿足下勿薄一官,他日循吏传中,藉君姓名,增我光宠。”

送走了张纯修,又传来了姜宸英的母亲孙孺人去世的消息。姜宸英刚有起色的人生再次跌落,他不得不辞职南下,回家为母亲发丧。容若为朋友的命运惋惜。为父母守孝,一去三年,归来只怕《明史》已修完,再也没有姜宸英什么事了。

当时姜宸英听到母亲去世的消息,痛哭不已,内心十分复杂。这些复杂情绪里有身为人子,不能尽孝的遗憾;有屡试不第,仕途刚刚有了起色又不得不放手的无奈。于是容若便贴心地问姜宸英,什么事让他哽咽哭泣呢?男儿有泪不轻弹,他能如此落泪,定是到了伤心处。

容若备了酒宴,为姜宸英送行,并一直将其送到大运河边,又作《潇湘雨·送西溟归慈溪》相赠:

长安一夜雨,便添了、几分秋色。奈此际萧条,无端又听,渭城风笛。咫尺层城留不住,久相忘、到此偏相忆。依依白露丹枫,渐行渐远,天涯南北。

凄寂。黔娄当日事,总名士、如何消得。只皂帽蹇驴,西风残照,倦游踪迹。廿载江南犹落拓,叹一人、知己终难觅。君须爱酒能诗,鉴湖无恙,一蓑一笠。

当夜京城下了秋雨,一夜之间,秋意更浓。面对凄风冷雨,满目萧条,容若心中想到了近千年前王昌龄送别朋友的场景。容若深知姜宸英对此次仕途夭折极为懊恼,就用战国时候寒士黔娄的故事表达同情:如黔娄这般贫寒,即使名士,也难消受。

姜宸英二十年前就已名动江南,只不过因为疏狂,很多人都不愿意与之交往,所以知己难寻。容若贴心地说,你终于可以逍遥处自在,暂时归隐江湖,饮酒作诗,独钓于鉴湖之上。

容若写到这里,很是慨叹人生,想到姜宸英曾在自己家里居住,二人在西窗之下秉烛夜谈,交流江南之事,感怀非常,于是写了第三首送别词《金缕曲·姜西溟言别赋此赠之》。

谁复留君住。叹人生、几番离合,便成迟暮。最忆西窗同剪烛,却话家山夜雨。不道只、暂时相聚。衮衮长江萧萧木,送遥天、白雁哀鸣去。黄叶下,秋如许。

曰归因甚添愁绪。料强似、冷烟寒月,栖迟梵宇。一事伤心君落魄,两鬓飘萧未遇。有解忆、长安儿女。裘敝入门空太息,信古来、才命真相负。身世恨,共谁语?

这一唱三叹的词句,写满了容若对姜宸英的怜惜之情。他追忆姜宸英在佛寺寄居的落魄,头发白了仍功名无望的无奈,用一句“才命真相负”,戳中了古今落魄文人命运波折的痛点。姜宸英伤心沮丧至极,得此恩厚,很是动容。他极为懊悔自己以前的莽撞,此刻才真正理解了容若之心。回到南方以后,他给容若写了一封感情真挚的信,托人带给容若。

信中言道:

吾兄少都华胄,希风望泽者骈肩接足。乃独轸念贫交,施及存没,使藐然之孤虽不得尽奉养于生前,犹得慰所生于地下,而免于不孝之诛者,此仁人君子之用心。特其身受感激而不知所以图报之方,亦惟有中心藏之而已。

姜宸英坦言自己遇见了很多人,但大都因为其“举头触讳,动足遭跌”,性情太过狂傲,疏远了他。能不计较得失,没有条件、没有索取,待他如同家人的,只有容若一人。他感念这样的礼遇,带着心悦诚服的尊重,也带着人与人交心后的知足,反思了过往种种。他认为自己一直桀骜与狷狂,之前不能体察仁义君子之心,实为不该。此时了悟,却远在江南,已经不能回报,只能将这份深情埋藏心中。

这番推心置腹的表白,让容若也极为动情。他更加惆怅,更加思念几位好友,也更企盼知己顾贞观早日回京相聚。

从康熙十七年顾贞观离开,到康熙十九年顾贞观回到京城,整整过去了两年。容若反复咀嚼着顾贞观说过的每一句话。想起闲谈的时候,顾贞观曾说非常思念家乡的茅屋,还曾经拿身份调侃,“卿自见其朱门,贫道如游蓬户”,容若有了顾虑。他极为揪心,甚至胡思乱想,生怕顾贞观会因为身份的差别而心存芥蒂,不肯回到京城。

顾贞观关于身份的话,源于东晋僧人竺法深。竺法深师从刘元真,很有慧根,二十多岁就已经能够阐述佛理奥义,摒弃了浮华躁动。永嘉之乱中,竺法深来到建康,被当时的掌权者看中,成为名僧。

名士刘惔见到竺法深被恩遇,心有不平,讥讽他说:“道人何以游朱门?”

竺法深平静地回应说:“在你眼里这里是朱门高第,在我眼里,和走在茅屋草舍间并无差别。”

容若想到此处,便在渌水亭旁边修葺了三间茅屋,以候顾贞观返京。他以诗代书,写下了《寄梁汾并葺茅屋以招之》,寄给了远在江南的友人:

三年此离别,作客滞何方?随意一尊酒,殷勤看夕阳。

世谁容皎洁,天特任疏狂。聚首羡麋鹿,为君构草堂。

他梦想着顾贞观快点归来,与自己再次聚首,比邻而居。等到茅屋建成,他又写了《满江红·茅屋新成,却赋》:

问我何心,却构此、三楹茅屋。可学得、海鸥无事,闲飞闲宿。百感都随流水去,一身还被浮名束。误东风、迟日杏花天,红牙曲。

尘土梦,蕉中鹿。翻覆手,看棋局。且耽闲殢酒,消他薄福。雪后谁遮檐角翠,雨余好种墙阴绿。有些些、欲说向寒宵,西窗烛。

他对顾贞观说,修建三间茅屋就是为了等你回来,让你觉得这里跟你的家里一样。他认为豪门生活,虽然人人向往,但往往为虚名困扰;能够像海鸥一样自由自在飞翔,随心所欲闲适从容,才是适意的生活。

容若的想象太美好了!

因为世事变幻如梦,周旋红尘俗务是常态,辜负了春天也是常态。能与酒为伴,清幽闲适,需要有一定的经济基础,对于大部分人来说是奢侈的。而热气腾腾的生活就要忙碌,就要喧嚣,就要通人情世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