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己情重（1）

彩云易向秋空散，燕子怜长叹。几翻离合总无因，赢得一回僝僽一回亲。

归鸿旧约霜前至，可寄香笺字。不如前事不思量，且枕红蕤欹侧看斜阳。

——《虞美人》

最初纳兰容若和沈宛诗词唱和，极为幸福。这时候他们眼中只有彼此的心意相属，情感没有落到生活的柴米油盐中。但是天长日久，容若家人生怕沈宛的事影响容若仕途，极力劝阻，让其放弃与汉族女子的感情。沈宛来到陌生的地方，非常孤独，因思念家乡而郁郁寡欢，这段感情的美好日渐消磨，最后成了鸡肋。

好梦难圆，彩云易散，在与容若相守半年以后，沈宛提出了分手。

沈宛在《菩萨蛮·忆旧》中写下了自己的孤独：

雁书蝶梦皆成杳，月户云窗人悄悄。记得画楼东，归骢系月中。

醒来灯未灭，心事和谁说。只有旧罗裳，偷沾泪两行。

容若是宫廷侍卫，平时公务繁忙，与沈宛厮守的时间有限。很多个夜晚，沈宛都是独自一人度过的。有时候，一觉醒来，整个房子里静到压抑。沈宛在此人生地不熟，无法外出，没有朋友，没有家人，容若不在身边，她满腹心事无处可说，只能埋头在旧衣裙里哭泣。

沈宛越来越思念江南故里。梦里是江南的景致，是书信来往，而醒来一切都成为过往，只有孤独的灯火，在静谧的夜色里跳动。被寂寞、孤独蚕食着内心，沈宛开始收拾行装，去意已决。她嘴上说只是看看自己的亲人，容若却感到她这一去，可能就是永别。一开始他并不同意沈宛离开。半年的陪伴，对沈宛他很是依恋，所以他在《菩萨蛮》中写道：

惜春春去惊新燠，粉融轻汗红绵扑。妆罢只思眠，江南四月天。

绿阴帘半揭，此景清幽绝。竹度竹林风，单衫杏子红。

他想象着沈宛在江南，沐浴着草长莺飞的人间四月天，明媚且春意盎然。花木升腾着热望，四处流淌着生机，直漫至沈宛的房内。她身穿薄衫，一身轻汗，打开妆奁，细细描画妆容，青铜镜中，眉间春情惊艳了时光，也温柔了周围的人。

她会像大部分的江南女孩一样，妆罢春困，微微的杏眼迷离，闲愁倦怠，但又不想辜负一帘春色，于是她换上杏红色的衣服，走出门外，坐上画船，游过杨柳江畔，行到竹林深处，静度时光，消除困乏。这样无比美好的画卷，岂能割舍？

但是沈宛不快乐，被豢养的金丝雀没有自由，没有未来，只有自戕。等待她的是困顿，也是消亡。

她在《长命女》中写道：

黄昏后，打窗风雨停还骤。不寐仍眠久。

渐渐寒侵锦被，细细香消金兽。添段新愁和感旧，拚却红颜瘦。

每一个黄昏和风雨交加的时候，都是沈宛最孤独的时候。容若需要兼顾的太多，没法给她想要的时刻陪伴。她只能独自在寒意里拥被而眠，愁肠百结。即便房间里什么也不缺，她也是惆怅的。

人一旦有心理负担，往往茶饭不思，身体也越来越瘦。沈宛看得很清楚，如果自己再待下去，一定是人亡花落，香消玉殒。所以，离开是她最好的选择。

难驻青皇归去驾，飘零粉白脂红。今朝不比锦香丛。画梁双燕子，应也恨匆匆。

迟日纱窗人自静，檐前铁马丁东。无情芳草唤愁浓，闲吟佳句，怪杀雨兼风。

——《临江仙·春去》

她表明心迹说，主管春天的青帝总是让春天匆匆，美好的事物转瞬间就消亡，百花落尽，春也到了尽头，梁上的燕子都很惋惜。她的春梦碎了，去意决绝。光靠吟诵诗词来度过每一天，浓愁是化不开的。

这种透彻心扉的领悟，让容若最终选择了放手。他当沈宛是省亲，让其归去，劝慰自己说她还能回来，自己又何必执念。

沈宛自大运河乘舟而来，此次亦是随运河漂流南下，孤帆远影，自此二人两地相思。沈宛写下了《一痕沙·望远》：

白玉帐寒夜静，帘幙月明微冷。两地看冰盘，路漫漫。

恼杀天边飞雁，不寄慰愁书柬。谁料是归程，怅三星。

沈宛对容若是不舍的。灵魂的相知极难相遇，是前世今生的缘分，然而相遇相知却未必能够相守。横在他们中间的不是情感障碍，而是身份天堑。这道天堑直到清朝末年，才因为时代的发展，经由慈禧太后废黜，沈宛、容若终究是等不到的。

他们都是极其智慧的人，早就洞悉了世事：与其让情分耗尽，倒不如做个折中。两地依旧同看一轮明月，间或书信交流，当作慰藉，相互支持，自此相望相亲，走完后面的人生，也是美好的选择。

离开，让二人的思念更重，漫漫长夜里，数不尽的思念和遗憾，都化作梦境，化作虚幻的相遇。容若无数次梦到自己曾经深爱的女子，于卢氏如此，于沈宛亦如此：

欹角枕，掩红窗。梦到江南，伊家博山沉水香。湔裙归晚坐思量。轻烟笼浅黛，月茫茫。

——《遐方怨》

沈宛回到江南以后，给容若写了一封长信。容若读着沈宛的信，泪流满面。他反反复复看着沈宛写下的每一个字。读信的人情长，信似乎也变长了。沈宛写了一首藏头诗，调皮地用眉笔蚀去藏头诗的第一个字，让容若猜心思，甚至赌气说自己不再回家，让容若不要想她。容若的心，被这样的柔情蜜意融化了。他喜欢听情话，享受这游戏间的两情相悦，也享受将自己的心安放于一个与自己有情感共鸣的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