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己情重（2）

沈宛虽然赌气说让容若不要思念她，但是相思哪里是挡得住的？那些娟秀的字迹成了沈宛的化身，跳跃着沈宛的愁眉，藏着沈宛浅浅的笑意，也能隔空传来沈宛弹奏古筝的飞扬相思，成了抚慰容若情感的灵药。

他写道：

乌丝画作回纹纸，香煤暗蚀藏头字。筝雁十三双，输他作一行。

相看仍似客，但道休相忆。索性不还家，落残红杏花。

——《菩萨蛮》

容若在春日的残花飘飞中，尽情地想念一个人，任由相思蚀骨，任由花谢花飞。动了心的情，做不到毫无牵挂；分隔两地，不见面不代表不思念。即便未来真的有缘无分，陌路天涯，依旧念念不忘。

公务之余，容若也会前往曾和沈宛相依相偎的小院。在这里，他采撷一粒红豆，儿女情长，淌尽了爱而不能长相厮守的情泪，也纾解了内心因为官场倾轧而产生的焦虑和压力。唯一让容若觉得不祥的是，沈宛玩笑间所说的不回来，或许会一语成谶。他写下了《南乡子》：

烟暖雨初收，落尽繁花小院幽。摘得一双红豆子，低头，说著分携泪暗流。

人去似春休，卮酒曾将酹石尤。别自有人桃叶渡，扁舟，一种烟波各自愁。

词中容若借用《江湖纪闻》中的石氏女典故来比拟自己。石氏女嫁给尤郎为妻，夫妻二人感情极好。尤郎以经商为业，经常远行，石氏想要阻挡，但是没有成功。后来有一次尤郎外出时间太长，石氏女相思成疾，与世长辞了。

去世前，石氏女还在痴心：“吾恨不能阻其行，以至于此。今凡有商旅远行者，吾当作大风为天下妇人阻之。”从此“石尤风”成了海上阻人航程的大风的代名词。没想到，容若竟然一语成谶，沈宛还没有从江南归来，他就与世长辞了。最终这场情爱也破灭，沈宛乘船离去成永诀，二人从两地各自忧愁，变成了天人永隔，一生情断。

而容若并不知道，此时沈宛已经怀有身孕。

一个人的幸福指数，往往与两件事相关：一是感情，二是事业。

康熙二十四年的容若，内心写满了复杂。在个人感情上，他与沈宛因为彼此身份的差距，被生生拆散，以致沈宛暮春离去，他极为孤独。在职业生涯上，因为官场内 ，朋友的牵连，他斡旋其中，千头万绪，好不纠结。

明珠在朝中的权力越来越大，支持派和反对派的分化与相互倾轧也越来越激烈。容若的老师徐乾学从最初站队明珠，演变为和明珠结怨，关系微妙。容若夹在中间，周旋极难。祸不单行的是，容若的朋友们也接二连三地出事。

容若的渌水亭文化圈，曾经来过一位名叫徐嘉炎的客人。此人是朱彝尊的同乡，也是博学鸿儒科的举子，经朱彝尊介绍加入渌水亭词社。文人会文人，本来是挺好的事，但徐嘉炎因为和朱彝尊闹得不愉快，渐渐被渌水亭词社的人疏远，以致绝交。顾贞观不但在《今词初集》中不录用一首徐嘉炎的词，还极为不齿其为人。后来徐嘉炎与高士奇结盟，这份纠葛，也成了官场倾轧的诱因。

高士奇出身贫寒，原本是街头卖字画的，幸亏遇见明珠，得以入府，做了容若的书法老师，有了改变命运的机会。后来高士奇经明珠举荐进入南书房，陪王伴驾，成了皇帝的近臣，青云直上。不过高士奇虽然字写得好，学问却不如容若、朱彝尊、姜宸英、秦松龄等人，博学鸿儒的出身也是皇帝赏赐给他的。容若虽然与之多有唱和，但大家都心知肚明，高士奇才学一般。

如果高士奇安分守己，也就算了，没想到他居然无限膨胀，借用徐嘉炎等人代写《春秋地名考略》，用这样的“才学”到处招摇，引发了词科举子的不满，让朱彝尊等人对他品格的评价大打折扣。于是，朱彝尊就写了诗词讽刺高士奇，二人因此结怨。而康熙东巡，高士奇想请徐乾学、秦松龄为《扈从东巡记》作序，秦松龄没答应。

徐嘉炎和高士奇都成了被渌水亭屏蔽的人，二人有了共同的怨愤，便开始谋划如何杀杀朱彝尊、秦松龄等人的威风。康熙二十三年，他们等来了机会。秦松龄升任顺天乡试的主考官，高士奇就从中作梗，借抽取试卷中有文体不正、文理悖谬现象，趁机生事，将秦松龄治罪。同时，掌院学士牛纽因朱彝尊私自让人进入皇家藏书馆抄录书籍而弹劾他，高士奇也借机煽风点火，让其以“泄露”之名获罪镌级。

容若与这些朋友都交往甚密。此时他只得低声下气，借助父亲和高士奇曾经的情分，从中疏通关系，总算让秦松龄免于牢狱之灾，保住了性命，朱彝尊虽然降级，但得以脱离是非之地。但唇亡齿寒，好友们接二连三被高士奇整治，让严绳孙没有了安全感。本来他就不想当官，如今更不想了。他以年老为由，向康熙皇帝提出辞职，“奉假南归”，平安身退。

康熙二十四年四月，严绳孙来向容若辞行。二人促膝长谈，“相与叙生平之聚散，究人事之始终。语有所及，怆然伤怀”。二人对诸多事件的源头心知肚明，严绳孙失望，容若也失望。诸事纷杂，容若写下了《金缕曲》：

未得长无谓，竟须将、银河亲挽，普天一洗。麟阁才教留粉本，大笑拂衣归矣。如斯者、古今能几？有限好春无限恨，没来由、短尽英雄气。暂觅个，柔乡避。

东君轻薄知何意。尽年年、愁红惨绿，添人憔悴。两鬓飘萧容易白，错把韶华虚费。便决计、疏狂休悔。但有玉人常照眼，向名花、美酒拼沈醉。天下事，公等在。

容若深知严绳孙名为养老，实为弃官，因此不再执念挽留，任其自去。虽然说人生不能长期无所作为，应该积极入世，尽力发光发热，让世道清明，功成名就后再拂衣而去，远遁江湖；但是古往今来活出这种姿态的人少之又少，大部分人都是被各种挫折复杂折磨得够呛，想要逃离。

所以严绳孙想离开，无可厚非。退步抽身，遵从内心，过豪放不羁的生活，佳人在侧，醉卧温柔乡，又何妨？天下的事，自有它的规律，搭上身家性命去拼，往往就得不偿失了。容若内心清楚伴君如伴虎，理解这种胆战心惊的苦，因为他自己每天都在经历这样的事情。比如，此年三月皇帝寿诞之日，康熙就御笔亲书了一首贾至的《早朝》，送给纳兰性德：

银烛朝天紫陌长，禁城春色晓苍苍。

千条弱柳垂青琐，百啭流莺绕建章。

剑佩声随玉墀步，衣冠身惹御炉香。

共沐恩波凤池里，朝朝染翰侍君王。

历史上贾至和其父贾曾，曾经一起侍奉唐玄宗，做过皇帝的近臣。父子二人都曾经执掌皇家的文书，深得玄宗信任。后来安史之乱爆发，唐玄宗被迫传位给儿子时就曾经说过“两朝盛典出卿家父子手，可谓继美”。

康熙皇帝以这样背景的诗词，赏赐同在朝中为官的纳兰父子，寓意不言自明。这是要让他们传承美好，父子同心协力为朝廷效力，又旁敲侧击提醒他们别学贾至犯下错误。容若接到这样的赏赐，喜忧参半，摸不透是皇帝想重用他们父子，还是借此敲响纳兰家的警钟，自然压力陡增，行事更为小心。

所以，严绳孙的归隐，无异于一种解脱，是容若可望而不可即的。启程之日，容若推开繁忙公务，前往相送，写下了《水龙吟·再送荪友南还》：

人生南北真如梦，但卧金山高处。白波东逝，鸟啼花落，任他日暮。别酒盈觞，一声将息，送君归去。便烟波万顷，半帆残月，几回首，相思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