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成长就是一个梦:《梦》(2)

书名:在光影中遇见七种青春本章字数:2781

死是最容易的逃避——暴风雪

梗概:几名登山者遇到暴风雪,队员抵挡不住疲惫侵袭,渐渐睡着。队长劝阻无效,也即将永远沉睡。此时他看见雪女出现在自己身边,温柔地告诉自己:“雪是温的,冰是烫的。”雪女极力给队长催眠,队长下意识地抗拒,雪女表情变得凶狠狰狞。队长用尽力气推开雪女,雪女消失在狂风中。暴风雪停止了,队长发现,救命的营地原来就在咫尺之遥。他叫醒同伴,踉踉跄跄向营地奔去。

黑泽明33岁初执话筒,便拍出了成名作《姿三四郎》。1951年,更是以名垂青史的巨作《罗生门》赢得威尼斯电影节金狮大奖。可是,走过了最初的一段黄金时间之后,黑泽明陷入了困境。1971年之后,没有人再为他的电影投资。电影是他的生命,没有了电影,他的生命也不再有意义。他一生中曾经两次自杀,在他世谷的家中,他用刀片割腕21处,被艰难地抢救了回来。20世纪80年代,黑泽明等待别人为他的一部新作投资,这一等就是三年。在这三年中,他只好在家里画彩色分镜头草图,构图高超,色彩饱满,和最后的银幕呈现完全一致,这部电影就是被称为演绎莎士比亚《李尔王》最成功的影片——《乱》。

在面临艰难险阻的时候,死与其说是一种抗争,不如说是一种逃避。我一直猜想,死的感觉大概与困倦来袭时的感觉是相似的吧?“雪是温的,冰是烫的。”这话其实不是出自雪女之口,而是出自主人公自己的内心。与死亡抗拒的斗争其实是与自己的内心在决斗。“生亦何欢?死亦何苦?”对于常人来说,齐生死是旷达,而对处于死亡边缘的人来说,只有选择生存才是真正的勇敢。

应该感谢命运,黑泽明终于和电影里的登山队长一样,战胜了死亡的诱惑,走过了萧条的70年代,走过了寂寞的80年代。他的《乱》成为日本乃至世界电影史上一部伟大的作品。于是,他把这场与死神的战斗用梦表现出来,只是想告诉我们,其实,相对于生存来说,死是最容易的事情。

尊严不过是条狗——隧道

梗概:战争结束,一名军官走在回家的路上,经过一条隧道时,被一条绑着手榴弹的狗挡住了去路。之后,手下一名阵亡的士兵从隧道走出,他不相信自己已经死去,还在盼望能回家与父母团聚。紧接着,军官手下已全体阵亡的第三小队列队从隧道走出。军官对亡灵们忏悔自己驱赶他们送死的罪行,并请求他们回去安息。亡灵们离开之后,绑着手榴弹的狗又出现在军官面前。

亡灵们全副武装,踏着整齐的步伐从隧道中走出。队长举起军刀,向军官报告:“第三小队向长官报告!无人伤亡!”

这是整个梦中最让人震撼的一个镜头。

士兵对军官说:“我不相信我已经阵亡了,我回过家,还吃了母亲给我做的年糕。”

军官哽咽着说:“你中弹之后人事不省,你告诉过我这件事,这是你弥留之际做的一个梦啊!”

亡灵终于明白了,他站在山上,指着山坡上那点如豆的灯光说:“那是我的家,我的父母在家里等我回来。”

黑泽明是著名的反战者,但是让人敬佩的是他的反战方式。影片中他借军官之口表达了他对战争的态度:“我固然可以把责任归咎于这场愚蠢的战争,可是我不能。我必须为我的轻率、莽撞和不负责任忏悔。”

面对战争,每个人都是有罪的,不管是生者还是逝者。活着成了军官最大的罪,因为至少在他的有生之年,他的良心将永远受到折磨。而更让人回味的是他对亡灵们说的另一句话:“他们说你们是为国捐躯,可是你们死得毫无尊严!”

这不是指责,而是激愤之后最冷静的反省。在战争的绞肉机里,生命充其量只是个数字,或者是个符号,而更多的时候,连这些也不如。导演在电影里加入了一个意味深长的演员——绑着手榴弹狂吠的狗。这个冷酷的暗喻揭示出了士兵们尊严的价值:不过等于一条狗罢了。民族、国家、意识形态、保卫等崇高话语只不过是狗的狂吠,愚蠢而不知所云,整齐的军装、雪亮的军刀、精良的装备下掩盖的是死亡的荒谬和可笑。

美是一种强迫症——乌鸦

梗概:“我”在画廊里观看凡·高的油画。恍惚间,“我”从凡·高的画作《阿尔的吊桥》中进入了凡·高的绘画世界。“我”在洗衣女的提示下找到了在田野中作画的凡·高。凡·高说美在迫使着他不断作画,没有工夫与我聊天,并夹着画具离开。“我”在凡·高的画幅中追踪着他的踪迹,最后,他消失在一片麦田中,当“我”追过去时,麦田飞起一大群乌鸦。画面定格成凡·高的《麦田的乌鸦》,“我”正站在画廊观看这幅画。

丹纳《艺术哲学》中说:“艺术家改变各个部分的关系,一定是向同一个方向改变,而且是有意改变的,目的在于使对象的某一个‘主要特征’,也就是艺术家对那个对象所抱的主要观念,显得特别清晰……这特征便是哲学家所说的‘事物的本质’。”

凡·高便是这样的艺术家。凡·高的画很明白地告诉人们,这是画,不是自然。艺术绝不是自然的简单复制,甚至也不是自然的真实反映,艺术在某种程度上是对自然的变形甚至扭曲。因此,凡·高的作品让人真切地感受到画面感,几乎粗野的色彩和近乎夸张的铺排在真实的世界中根本找不到。

此刻,突然间面对着文森特的这个由色彩、阳光和运动组成的骚动不安的世界,我的确被惊呆了。当我惊诧不已地徘徊于一幅又一幅壮丽辉煌的油画面前时,我进入了一个新的世界,整个世界豁然开朗:在人、植物、动物从那富有生命感的大地升向富有生命感的天空和太阳,然后又向下汇聚到同一中心的运动中,一切的生命的有机部分都融合在一起,成为一个伟大而崇高的统一体。

——欧文·斯通《凡·高传》

凡·高就是用这种变形甚至扭曲的方式来表现自己眼中所见到的世界。因此在他的画作中,黄色总是黄得如此绚烂,红色总是红得那样热烈,黑色总是黑得那样凝重,就连光线也被画家抽出来,分成一条条、一丝丝,让我们看到波粒二象性的光线是如何在尘土飞扬的空气中奔跑、飞驰。

影片中的凡·高戴着草帽,头上缠着绷带。当“我”问及原因时,他回答:“昨天我画一幅自画像,可是耳朵怎么也画不好,所以我把它割掉了。”熟悉凡·高生平的人也许会认为这只是个不太高明的玩笑,但是我看到的却是黑泽明对凡·高的艺术观的直接理解:艺术就是一种强迫,这种强迫超越了自然的真实,甚至超越了自然的规律——如果耳朵有用,我可以割掉它。在艺术的完美面前,没有什么是值得留恋的。

自然主义者当然可以尽情嘲笑这种唯美主义的艺术观,但是唯有这种超越一切的艺术观,才能造就真正超越平庸和刻板的艺术。

于是似乎明白了,黑泽明的电影为什么有如此强的画面感,如此惊人炫目的色彩安排。即使在《七武士》《蜘蛛巢城》这样的黑白片里,导演也将黑白灰三种单调的颜色使用到了极致;而在《影子武士》《乱》《梦》等彩色片里,黑泽明更是为我们展现了一幅幅色彩绚烂美不胜收的画面。这样的画面,在现实生活中是绝对无法见到的。

在这个梦中,凡·高似乎很不耐烦“我”的询问和打听,收起了画具,说:“太阳在催促我作画,我得走了。”太阳,太阳是一切色彩的源头,也是一切生命的源头。原来,艺术家表现的并不是派生的万物或者美,他的眼睛直抵这美的尽头,这尽头给了他一道神秘的命令,催促他,要求他,强迫他,以画笔来念出最原始也最崇高的咒语: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