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战中的列宁格勒：往事点滴（2）

2015年夏天，被女儿推出门的轮椅上的老年杰娜，看到圣彼得堡那些爬满常青藤的花墙，露出了微笑。当她们来到一栋明黄色的老房子附近时，她让女儿停了下来，然后盯着房子看了很久，杰娜灰蓝色的眼睛里慢慢泛出了泪花。

二战围城时，这里曾是一个地下黑市，人们会在这里私下买活命粮。杰娜曾用妈妈留下来的首饰在黑市里换过土豆，一枚金戒指能换五个土豆。在1942年末饥荒最严重时，黑市上有人贩卖人肉。

据俄罗斯公布的苏联官方档案记载，黑市中交易的人肉，多为谋杀犯把人骗到隐秘的地方杀死后，搅成肉馅出售。一位警察在写给上级的报告中声称，在一次搜查中他们在一个男子家中找到了几大盆人肉馅、两麻袋被煮过的人骨头。这名男子是一位在黑市上出售马肉馅饼的商贩。

希特勒曾得意忘形地说：“列宁格勒不久将会出现人吃人！”这个人类历史上最残忍的魔王，他做到了。

1942年冬，杰娜没有了任何去黑市的想法，因为她已经没有东西可以换取粮食，且担心自己在黑市被人吃掉。

饥饿让人们渐渐失去了人性。杰娜说，有一次一个女同事叫她去家里做客。同事家里的人都饿死了，同事叫她写文章，她写着写着感到不对，回头看见同事拿着刀在她背后。女同事用刀打了她的头，不过因为同事没有力气，所以打得不是很重，她就跑出来了。

跑到大街上后，杰娜晕倒了，醒过来时已经在医院住了两个星期。后来警察问她，知不知道她的同事想吃掉她。

一位女性幸存者回忆，她的邻居是一位戴着黑框眼镜的男教师，战前经常义务帮邻居修理电器。可在1942年，他杀死了妻子，把肉端到了女儿面前。“隔着门我都能听见那小孩哭着说：‘我不吃妈妈！’”

2015年6月的一个黄昏，坐在轮椅上的杰娜，一只手抚摩着小猫，另一只手在胸前画起了十字。“我最难忘的事，就是1944年列宁格勒保卫战全面胜利后，我烧掉了我的日记。因为里面记了太多我不想回忆的事情，大饥荒对每个人的人性都是一个无比艰难的考验。”

“必须烧掉它，我不想让人知道我当时做了什么。1942年我偷吃了一个同事的面包，她死了，我活了下来。”

在俄罗斯，有一组二战雕像传神地表现了战争对人的摧残：一群身姿优美的人渐渐变形，柔软的线条变得笔直，再渐渐变得僵硬、锋利，最后肉身的线条全部消失了，人变形为一块一块的嶙峋之石。其实，战争摧残的不仅仅是人类的肉体。

2015年5月，96岁高龄的娜塔莎在自己的公寓里接受新京报记者谷岳飞的专访。娜塔莎是拉多加湖上昔日列宁格勒“生命之路”的守卫女兵之一。

拉多加湖是欧洲最大的淡水湖泊。南北长两百多公里，东西最宽处达一百二十多公里，湖水最深处超过两百米。湖水变幻莫测，常有可怕的风暴巨浪。

在圣彼得堡的俄罗斯国立博物馆，我长久凝视着一幅风景画，那是19世纪画家阿尔希普·伊凡诺维奇·库因芝的作品《拉多加湖》。湖水随着天光变暗而呈现出墨浸色，但近岸水中的鹅卵石仍清晰可辨，显示湖水非常清澈纯净。离岸不远的湖面上，两个渔夫正在一只小舟上捕捞。更远处，一张白帆拖着长长的帆影，在湖上悄然而行。漂到湖滩上的两段朽坏白桦木，静静地躺在鹅卵石堆上，让这幅画更添了一种空寂之感。画面的主体空间是天空，那里乌云正在聚集，一场夏季暴风雨正在酝酿之中，云堆散发着古银器一样的光泽，质感很强，仿佛一座石头城悬停在湖面上方的天空。烈云与湖面上的轻舟，形成巨大与渺小的强烈对比。

我相信，列宁格勒围困岁月的幸存者，看到这幅《拉多加湖》风景画时，心情一定不会平静。

1941年夏天，在纳粹德国对苏联发动人类历史上最大规模的突然袭击后，德国的北方集团军群直逼列宁格勒城下。列宁格勒被围，陆上交通完全中断，空中通道只能起微弱的联络作用，因为战争开始时空中优势在强大的德国空军一方。唯一能与后方相连的，就是东北面的拉多加湖，可湖上的运输船队经常被德国飞机炸沉，城中粮食供应日渐见底。

在冬季即将来临之前，德军转而进攻列宁格勒后方要冲，企图切断列宁格勒的全部供应线，列宁格勒危在旦夕！

列宁格勒准备修筑一条公路，来解决粮食的燃眉之急。但是，这条公路的中间有一段是拉多加湖水域。

有关人员紧急查阅了大量水文档案，发现一份1905年的报告，作者是一位普通灯塔看守员。他根据对拉多加湖几十年的观察，指出：虽然拉多加湖整个湖面冬季不会结冰，但沿岸地带每年都结冰，其厚度足以支撑人车自由通行。这个有心人多年前的观察与记录，最终拯救了列宁格勒城。

果然，冬季到来后不久，拉多加湖沿岸开始结冰，冰层厚度很快超过了十厘米。苏联部队死守拉多加湖南岸，保护着这条唯一的生命通道。一辆辆只能装载少量物资的汽车终于驰上了这条冬季线路，但是车队不仅不断遭到纳粹德国空军的袭击，还有不少卡车掉入冰窟窿。不过就这样，在苏联空军的掩护下，列宁格勒总算有了一点物资输送。

娜塔莎本来渴望拿枪上前线直接参加战斗，但她未能如愿，当拉多加湖的冰上公路开通之后，她被派往湖上，和战友们守护着这条“生命之路”。除了负责警戒敌情和维持秩序，还要严密观察冰层的变化。

这位女兵记得，最初时，拉多加湖上刚刚封冻的冰还不是很牢固，载着物资的卡车经过，时常会发出令人揪心的吱吱声，冰面随时都可能破裂。有一次，娜塔莎见到一辆卡车掉进冰窟窿，是车头先掉进去，车灯还亮着，最后司机牺牲了。

因而，在拉多加湖忙碌的生命之路上，所有车门都是打开的。这样一旦遭遇冰裂，司机就可以迅速跳车。

“那个冬天很神奇，从来没有这么冷过。”娜塔莎说，最冷的时候零下五十摄氏度左右。因为车辆不够，很多老百姓自己通过这条冰上的“生命之路”往外撤，“但他们穿的衣服不对，很多人都穿着自己最好的衣服，而没注意保暖，结果很多人冻死在出城的路上”。

在生命之路上，娜塔莎几乎每天都目睹死亡，这位年轻的女兵设法调整自己的情绪，保证生命之路的畅通。可当她看到孩子们遭遇不幸时，那些场景成了她一生都甩不掉的噩梦。

一次，一辆车好不容易从列宁格勒开出，车上都是孩子，孩子们穿的衣服很少。到了生命之路上，娜塔莎把车门一打开，发现车里的孩子全部冻死了。

1941年的秋天，拉多加湖还没结冰，还是一条水上运输线。一次，在湖边执勤的娜塔莎帮着孩子们上船，那是一所孤儿院的孩子们。娜塔莎记得那些孩子都戴着白色或蓝色的帽子，孩子们叽叽喳喳地上船，坐定，顺利开船。哪知，几个小时后，娜塔莎在岸边愕然发现了好多白色、蓝色的帽子，还有先前孩子们拿在手上的布娃娃，它们随着湖水漂流，漂向湖边。

那一刻，娜塔莎几乎崩溃，她得知那艘船遭遇了德军空袭。“整整一船，都是五六岁的孩子啊！”从那以后，娜塔莎时常做噩梦。即使老了，在梦中，她还会见到那些白色、蓝色的帽子，在拉多加湖的清澈水波上漂啊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