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二战中的列宁格勒:往事点滴(4)

书名:历史的隐秘角落本章字数:2245

那个梦幻的夜晚之五十八年后,老妇波波娃坐在她的公寓里,桌上摆着茶和蛋糕。库库什金的所有信件呈扇形散布在她周围。桌上的一个相框里,年轻的波波娃正凝视着年迈的自己。她手里小心翼翼捧着的是库库什金留下的唯一照片,那是她的稀世珍宝。

波波娃开始读库库什金的一封信,库库什金在信中说:“当我收到你的来信时,我兴奋得像个孩子。也许你会说,一个成年人表现得像个孩子,这很有趣。但事实是,当人们相爱时,即使是最严肃的人也开始像婴儿一样。”

她慢慢地辨认着那些泛黄的信,然后又拿起了一封信。

“我爱你,永远不会忘记你。”库库什金写道,“我会尽我所能活下去,这样我就可以和你在一起。”

在他从前线回到城里时,库库什金向波波娃做出许诺,波波娃仍然记得他说的话:“我来自西伯利亚,战前,我在莫斯科的艺术学院学习,想成为一名艺术家,我计划在战后继续我的学业。”他停顿片刻,然后像是下了决心,说出:“我想让你一生快乐。”

波波娃立刻回答:“好的”。

“我只是要求他把婚礼推迟到战争结束后,他同意了。”波波娃说。

波波娃回忆着战争年代的种种压力。她感觉到所有被迫分离的恋人们,在有机会短暂见面时,彼此之间多少有点感觉怪怪的,不太自然。

“我们似乎都有某种群体性心理病症,那是因为生活在战争加围困的恐怖与饥饿之中。战争刚开始时,我还是一个十七岁的女孩。突然,我看到成百上千重伤垂死的人,他们中的一些人失去了双臂或双腿,有的仅仅算是勉强活了下来”。

波波娃特别记得一名格鲁吉亚的伤兵。他因大量失血而被送进医院,医院血库里没有他那种血型的血,恰巧波波娃的血型与他相配,尽管因为经年累月的饥饿波波娃的健康已经被摧残,但波波娃自愿献血。

“献血后我差点就死了。”波波娃记得,“那位受伤的格鲁吉亚士兵告诉我,他爱我。他曾经写信给我,像我护理过的其他士兵一样,他们需要有人记住他们。”

然而波波娃知道,她和库库什金不是这种关系。

“萨沙和我只是亲吻过,没别的。”她回忆说,“我后来有时想,那时我应该给他更多。”

1944年8月19日,波波娃收到了库库什金的最后一封信。他是在爱沙尼亚的一个机场写的,苏联飞行员那时正在轰炸柏林和其他德国本土目标。“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会有机会来看你,”库库什金写道,“也许这个秋天,也许更快。8月15日,我又击落了两架法西斯战斗机。”

“很快就会见到你”,他写道。但在那之后,出现了可怕的沉寂。

“亲爱的,我的甜心,我的爱人!”波波娃在日记中写道,“你在哪儿啊?难道你永远都不会回来了吗?”

“不,萨沙,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幸福会对我们微笑。我知道你会回来的。”波波娃在内心呼唤着她恋人的昵称。

收到最后一封信整整两个月后,1944年10月19日,噩耗传来,在一个简短的官方通知里,波波娃得知,亚历山大·库库什金在8月23日的空战中牺牲了。

可怜的少女,不知道哭晕了多久才醒过来。

“死了?在很多天以前?不,不,我不相信!”她写道。在那一刻,波波娃决定,不去相信库库什金已死。“我希望他被俘了,或者以其他方式得救。”波波娃说,所以她一直写日记,给她的萨沙写信。

“今晚,瓦丽亚姨妈深深地打动了我,”波波娃在11月19日写道,“瓦丽亚姨妈用纸牌算命,卡片上说他还活着。我精神振作起来。这是真的吗?难道他是因为伤得很重,所以不想给我写信吗?不,不,他是我的,不管他发生了什么事。”

波波娃在1945年新年前夕的日记里写道:“萨沙,我的爱人,没有你我很难过,我非常爱你。”

1947年,波波娃嫁给了一个叫叶甫盖尼的士兵。

“我告诉他我对萨沙的爱,他从不嫉妒。他理解战争中活下来的人,没有谁会去嫉妒亡者。”波波娃说,“我告诉他,如果我们有儿子,我想叫他亚历山大。我丈夫同意了,但是后来我们有了一个女儿。”十四年后,波波娃的丈夫叶甫盖尼死于突发性心脏病。

虽然波波娃告诉过丈夫关于恋人库库什金的事,但她从来没有把她的日记或库库什金的信给任何人看,她把它们包裹在干净的亚麻布里,一直珍藏。

“在我与萨沙相遇四十年之后,我第一次告诉我的女儿和外孙女,关于萨沙这个人及他在我生命中的意义。”波波娃说,“我向她们坦白,他是我一生中的至爱。”

1998年,波波娃成了曾祖母,她的梦想终于实现了,她的曾孙被起名为亚历山大。这是她恋人名字中的第一个词,他的爱称是萨沙。

“我的朋友们告诉我,我是在给自己创造一个幻象。但我不在乎他们说什么。”波波娃回忆道,“你知道,我仍然爱他。这听起来是荒谬的,但我仍然希望他还活着。”

我在圣彼得堡旅行读到这个故事时,是在十七年前了。现在如果波波娃女士还活着,应该已经九十五岁了。这个痴情一生的女人,一定期待着与她的初恋情人在另一个世界重逢。

这是我长久以来一直想完成的一篇文字。因为在圣彼得堡的时光,我感觉到了战争亡魂的气息,这让我不能忘怀。其实,在我们还没有进入圣彼得堡之前,坐车穿越圣彼得堡市郊的路上,那些漫野遍坡、数量惊人的二战墓碑,就已经让我们所有人震撼了。我想将这些阅读中收集来的文字,当作花环奉放在那些墓碑前。

写到这里,我耳边响起了17世纪英国诗人约翰·多恩的那首诗:

没有人是自成一体、与世隔绝的孤岛,每一个人都是广袤大陆的一部分。

如果海浪冲掉了一块岩石,

欧洲就减少。

如同一个海岬失掉一角,

如同你的朋友或者你自己的领地失掉一块。

每个人的死亡都是我的哀伤,因为我是人类的一员。

所以,不要问丧钟为谁而鸣,

它就为你而鸣!

从道义女神站立的云端向下俯瞰,在列宁格勒被纳粹围城的日子里,我们所有人类都是列宁格勒人;在柏林墙建成的那一天,我们都是柏林人;在纽约双子塔被撞毁的那一刻,我们都是纽约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