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神秘失踪的瑞典英雄（5）

我耳边回响着阿达琪女士的声音，眼睛凝视着多瑙河的粼粼波光。历史大河的旋涡也如此悄无声息地卷走了那个瑞典人，就像这平静的多瑙河，似乎一切都从未发生过。

后来我发现，我错了。因为就在离此不远的多瑙河下游，一个叫伊斯特万的河畔公园里，我和朋友们寻找到了瓦伦贝格在布达佩斯的纪念雕像。

这是一个方立柱形纪念碑，碑顶是一个裸体力士挥棒猛击一条大蛇，碑身一侧，是一个浮雕头像，上方的文字是：拉乌尔·瓦伦贝格。浮雕中，他那饱含忧郁的眼睛，还在凝视着多瑙河的方向。这个圣徒一般的瑞典人，还在为自己没能拯救出更多的犹太人而自责吗？

瓦伦贝格，在短短六个月的时间里，以无与伦比的勇气和智慧，从残暴的法西斯手中拯救了成千上万的匈牙利犹太人。他如同一颗剧烈燃烧的流星，划破了人类最黑暗时刻的天空，之后却神秘消失了。瓦伦贝格，你知道，人们在这个世界以你之名竖立了多少纪念雕像，命名了多少街道、学校，授予了多少最高奖章吗？有多少国家宣布你为荣誉公民吗？你到底在哪里？

2016年，莫斯科，苏联解体之后第二十五年。

退休的芭蕾舞演员谢罗娃正在指点雇来的工人拆一间车库的内墙。她是苏联克格勃曾经的首脑谢洛夫唯一的孙辈，从死去多年的祖父那里继承了莫斯科西北部的一栋别墅，现在雇了工人在翻新车库。突然，拆墙的喧嚣声停止了，人们发现了内墙中几个隐藏的手提箱。

“他们以为装的是钱或者金子，结果只有纸。”谢罗娃说。

确切地说，那是一些文件和日记。这几个手提箱很可能是谢洛夫在1971年前后藏到墙里的。当时，苏共中央委员会听到风声，这位已退休的失意的克格勃前首脑有一个写作计划，于是就让人跟踪谢洛夫。这可能让他紧张，故而将日记与一些文件藏了起来。谢洛夫于1990年去世，他的死因扑朔迷离，一本俄国人和英国人合著的书——《克格勃全史》中写道，谢洛夫在一次豪饮之后在阿尔巴特街的一个院落里开枪自杀。

谢洛夫日记里有六七页的篇幅专门讲述了一个囚犯，他的名字叫瓦伦贝格。

日记中直接提到瓦伦贝格的是，1947年在莫斯科的一座监狱里他被处决。消息来源于克格勃前任首脑阿巴库莫夫，这位前首脑在斯大林大清洗运动末期也被处死。阿巴库莫夫在接受审问期间，透露了那个“清除”命令，也就是杀死瓦伦贝格的命令，来自斯大林和莫洛托夫。专门研究斯大林时代的俄国历史学家彼得罗夫表示，“杀”这个字眼，从来不曾出现在苏联的任何官方文件中。

有关瓦伦贝格的文件，很早就从苏联所有的档案中消失了。谢洛夫在日记中写道，斯大林死后，苏联领导人赫鲁晓夫请他调查瓦伦贝格一案，以便对一直向苏联追问此事的瑞典政府做出回应。谢洛夫回忆道，他最终却未能还原瓦伦贝格之死的全貌，也没有发现瓦伦贝格生前是间谍的任何证据。

冷战时期的莫斯科，不愿确认斯大林冷血下令杀害一名无辜的外国外交官，也不肯承认克里姆林宫一直在撒谎。这些谎言包括：1945年苏联控制的匈牙利电台宣布瓦伦贝格已被谋杀，暗示瓦伦贝格是由匈牙利箭十字团或德国盖世太保杀害的；1957年苏联政府公布的一份文件，上面说瓦伦贝格于1947年因为心脏病发作，猝死在囚室。

历史女神其实从未离开过现场，也从未背过身去。即使在人类最黑暗的密室里，她也在用一双慧眼无声地注视着一切。

至此，瓦伦贝格的失踪，这个二战遗留给世界的难解之谜，终于被一本藏在莫斯科别墅墙壁中的日记揭晓了。这个人类中罕见的英雄，在将要走出与之搏斗的黑暗之际，却又被另一个降临的黑暗吞噬了。

我后来见到了全世界所有纪念瓦伦贝格的雕像，有些是亲睹，更多是照片，它们大都是一脸肃穆，或者目光忧伤。但在我心中，瓦伦贝格永远是身躯消瘦傲岸、胸膛被一支手枪顶着、怒目咆哮的形象。现在已经没有人能够杀死他了，只要这个星球上的人类还在，他将永远被回忆与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