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三个越南人和他们国家的一段历史岁月(2)

书名:历史的隐秘角落本章字数:3110

我后来离开瑞典,来到美国新英格兰地区的佛蒙特大学工作。在我上班的微生物系楼里,几乎每天我都会遇到一位做清洁的越南裔老工友,人很瘦小,满面皱纹,总是一脸谦卑的笑容,对人点头打招呼,他几乎不会讲英语。有时看到他佝偻着走远的背影,我就想,这个老人一定有着不同寻常的人生故事。

一天,已经下班了,我正独自坐在与实验室相连的办公室里阅读,那位老工友进来打扫,与我打了个招呼。我突然发现,他袖子卷起的左胳膊上,有几条绽起的粗大条状瘢痕。于是我问他,可不可以告诉我怎样受的伤。越南老工友又撸起袖子,向我展示他同样伤痕累累的右胳膊。然后,这个人用极为有限的英文词汇,配合大量的身体语言,向我讲出了他惊心动魄的人生经历。

从20世纪50年代,一直打到70年代中期的越南战争,是东西方阵营在全球范围内的冷战中的热战。美国在60年代大规模军事介入越战后,迫于国内日益高涨的反战运动、惨重的人员与物力损失以及同苏联长期对抗的战略需要,在1973年将军队撤出了越南。两年后,北越军队最终占领了南越首都西贡,南越政权垮台,越南统一。

老工友主要是用肢体语言,向我讲述了他参加的一场战斗。他突然一改老态龙钟,两眼炯炯发光,双臂用力比画,口里不停地模仿各种兵器的轰鸣声。我大约知道了,这位当年的南越军官,曾经指挥千人之众的部队,在某个地方与北越军队鏖战。

办公室碰巧有一本世界地图册,我打开地图,找到越南部分,让老工友指出他打这一仗的地点。老工友立刻指向了越南中部的一个地名——昆嵩。

1972年春,北越几乎动用了全部军事力量,包括一百余辆坦克,向南越发动了大规模进攻,史称“复活节攻势”。越南中部的中央高地省会城市昆嵩,成了双方激烈攻防的一个战略要地。北越人知道,如果他们能占领昆嵩和中央高地,就能把南越一分为二。

昆嵩市被北越包围,城市外围的阵地相继失守,大量难民涌入市区,北越开始炮击昆嵩市区,然后驱使步兵及坦克从南面攻入昆嵩城。昆嵩的战斗十分激烈,北越拥有地面火力上的优势,迫使南越的直升机无法着陆增援,而改用空投弹药和补给品,以供应昆嵩守军。终于,在南越军队的无线电呼叫下,美国空军派出了B-52轰炸机群,一批接一批呼啸而来的巨型轰炸机对进攻的北越部队实施了极其猛烈的轰炸,造成其伤亡惨重。盘踞部分市区的北越部队逐渐不支,开始撤退,但战斗仍持续了多日。

我又比画着问他:“后来你们失败了,是怎样逃出越南的?”

老工友指着地图上的越南胡志明市,嘴里念着前南越首都原来的名字——西贡。又向空中画着圈,反复念着一个变了调的英文词。我总算听明白了,他在说直升机。他又在使劲摇手之后,摊开两手,然后两臂向后反剪,表明没能坐上飞机,最后被越共抓住了。

他讲的是1975年春西贡陷落前的一个标志性历史事件,美国人进行的、历史上最大规模的直升机撤运行动,代号叫“常风行动”,这代表着美国彻底终止对越南战争的介入。通过该行动离开越南的人员,共计七千人左右,其中除了一千多名美国人外,大多数是南越人士。当最后一架直升机凌晨从美国在西贡的大使馆顶楼起飞时,很多没能够逃离的南越人在人头簇拥的地面上,仰面看着那架飞机消失在天空。绝望的人群中,就有这名南越陆军军官和他的妻儿。

除了搭乘美国直升机逃亡之外,还有大量南越空军的直升机,在南越宣布投降前后几个小时内,飞往停在西贡外海上的美国海军航母舰队上空要求降落。

多年后,我参观越南胡志明市战争遗迹博物馆时,站在馆前空地上一架巨大的支奴干重型直升机前,我才想象得出,那个南越军官驾驶支奴干携全家出逃的故事,该有多么的惊心动魄!那天,一艘重量仅三千吨的美国驱逐舰“柯克”号的上空,盘旋着逃难者挤成沙丁鱼罐头的众多直升机,他们因为油量所限和超载,无法继续飞外海找美军航母,想降落到这艘小军舰上,于是舰长无奈允许降落。然后,每降落一架,人们就把空飞机推到海里,为下一架腾地方。

突然,一架支奴干重型直升机飞临上空,试图降落。巨大的支奴干直升机是绝不可能在小驱逐舰上降落的,舰员示意让他飞去外海找航母,但燃料已经不够了。突然舰员看到令人震惊的一幕:这架旋翼直径超过十八米的大家伙竟然开始靠近宽度才十四米的驱逐舰,距离不足三米了,很多人都感觉直升机马上就要跟驱逐舰相撞,同归于尽了。突然直升机舱门打开,人们一个接一个跳了下来,包括大人和小孩。最惊险的是,舰员发现一位女子从舱门抛下了一包白色的东西,舰员赶紧接住,一看,原来是一个才十个月大的女婴。最后机上只剩下驾驶员自己了,这架重型直升机突然坠入军舰附近的海面,那一瞬间,两个巨大的双螺旋翼撞击海面,碎片四处横飞,声音就像榴弹爆炸。舰上的人都在暗暗为那名飞行员祈祷,几十秒后,飞行员浮出水面,奋力向驱逐舰游来,救生艇迅速冲过去把这个勇敢的人捞了上来。这位南越军官全家仅有的财产——几根金条,在他跳海的过程中丢失了,但死里逃生的这一家人,在甲板上紧紧抱在一起,喜极而泣。

在“常风行动”期间飞上美海军舰艇的南越飞机中,最出名的那一架,是由南越空军少校黎邦驾驶的O-1翼观测机。他从空军基地里抢了这架飞机开出来,载上妻子和五个儿女后,飞往“中途岛”号航母上空。他对着航母甲板做了两次降落,但都没有成功。在他又拉起飞机后,黎邦把包着烟灰缸的导航图空投到甲板上,导航图的空白处写着:“你们可以把那些直升机往甲板旁边挪吗?这样我就能用你们的跑道降落了。我还可以再飞一个小时,你们有足够的时间挪开直升机。请救救我、我的妻子和五个孩子。”看到求救纸条后,“中途岛”号舰长立刻令甲板上的地勤人员清空跑道,把没地方挪的直升机推下海,然后,黎少校驾机惊险降落在航母上。

我曾经在加州的圣地亚哥海岸,登上过已经退役了的“中途岛”号航母。站在这艘参加过越战的航空母舰甲板上,三十多年前那兵荒马乱的一幕,从逝去的历史深渊中呼啸而出。那些嘶喊、血污、钢铁、轰鸣、火焰,生者无暇擦去泪痕,死者睁眼凝视苍天。一个国家在战争中生命如暴雪,纷纷坠入翻腾的活火山口。作为一片雪花,你无处可逃,除了祈祷风更猛烈,让自己被吹离火山的血盆大口。对于吾土吾民,这样的历史场景,是不是似曾相识?

老工友一家人后来和上百万同胞一样,逃离祖国,但却妻离子散。太太独自去了法国,现居住在巴黎。他带着两个儿子辗转来到美国,现在佛蒙特大学里做清洁工维生。

我离开佛蒙特已经超过十年了,那位越南老工友还好吗?我默默祝愿他和他的家人,还有那些经过怒海逃生的越南船民们,现在都能过上一份安宁无忧的生活。

认识越南人陈伯,是通过在佛蒙特大学工作的一对年轻中国夫妇。我和太太刚来美国时,他们告诉我们,有一位越南老华侨,是大学里做后勤的工友,对中国人非常友善。这对中国夫妇曾经在他家租房,和陈伯一家共同住过一年多,搬出去后,还像亲戚一样经常问候来往。这小两口说起这位越南老华侨,干脆直接就叫他陈爸。

后来,我和太太也得到了陈伯的善意相助,他在得知我们考驾照前要人陪同练习之后,主动提出陪我们上路驾驶。在陈伯的帮助下,我和太太在新英格兰的冬天来临前,顺利拿到了驾照。

陈伯个子矮小,脸皱巴巴的,活脱脱一个洗脚上田的南方老农形象,他拿一对眯缝眼看着你时,眼中透出如婴儿一般的神情,那是对人完全信任的眼神。别人因为他的帮助而说出感激的话,他听了立刻笑得合不拢嘴,毫不掩饰对这种感谢的享受。

有一年过春节,陈伯请大家去他家聚餐,我们这才第一次见到他的住宅,了解他的家庭。那是个漆成浅蓝色的两层独立房,带一个不大的草地院落,典型的普通人美国梦的那种。进到里面,东西多得有点挤,可能是老两口和大女儿一家四口加上未婚的小女儿,一大家人的缘故吧。一楼客厅还摆了佛堂,供桌上红灯闪闪,塑料绢花环绕,有点像中国农村的奶奶庙风格,很实诚很朴素的那种民间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