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三个越南人和他们国家的一段历史岁月(1)

书名:历史的隐秘角落本章字数:2365

在瑞典于默奥大学,我住的学生公寓里,有一位叫洁的越南女生,她身材娇小,眼睛很大、黑白分明,一头清汤挂面的披肩黑发。你和她讲话时,她会安静地睁大双眼盯着你听,还未开口说话,嘴角先漾开一个好看的微笑。性情温和的洁,有个叫辉的越南男友,也在大学读书,不过已经是牙医研究生了。

每个周末,辉都会来我们的公寓看望洁,这位中等个儿、颇壮实的越南小伙很喜欢和我、郑一起聊天。一天晚饭后,我们又在公寓的客厅里唠上了。

瑞典的北方,11月就已是隆冬了。在冰天雪地包围中的一栋红砖房内,几个亚洲邻居泡好一壶越南清茶,开始了围炉夜话。听着东方面孔的年轻朋友们用英语在轻声交谈,恍惚间我产生了一种时空上的抽离感——故国遥远,今夕何夕,人间何世?

好在越南小伙辉喜欢谈与中国有关的事,这多少纾解了我突然袭上心头的那份乡愁。辉告诉我们,他小时候在越南习武,学的是中国南拳,所以对那位半是传奇故事、半是真实历史人物的黄飞鸿非常崇拜,他还是个金庸武侠小说迷。辉打算2003年年底从牙医系毕业后,勤俭行医一年,攒够钱后实现自己长期以来的梦想:坐火车横跨欧亚大陆,经莫斯科一路向东,沿着一代天骄成吉思汗铁骑西征的路线逆向而行,直到蒙古,再翻越昆仑山进入西藏,然后是云南,到四川访峨眉山,然后去嵩山少林寺、湖北武当山,最后就是他心目中的朝圣之地——黄飞鸿的家乡佛山。

辉讲到他的梦想时,不禁眉飞色舞。一旁的商科研究生郑,比较有经济学头脑,说这一趟下来应该花费不菲,问辉考虑过预算没有。辉回答打算用半年时间游遍中国的山川名胜,八万瑞典克朗,当时约合人民币六万多元,足够了,这笔钱靠毕业后第一年的见习牙医工作所得应该没有问题。

郑突然向辉问起,他是如何来到瑞典的。后者一听,脸上如灿烂阳光的笑容蓦地消失了,然后大家一阵沉默。我马上猜到了,辉一定是当年越南难民潮中的一位。

辉语气低沉地告诉我和郑,他的父亲是前南越政府的一名官员,在北越统一越南后,他们一家人的日子开始变得十分艰难。他和姐姐都明白,他们的家庭背景会让自己在祖国不会有任何前途。于是,在父亲的支持下,少年的辉和姐姐一起与千万同胞一样,坐上木船,开始了九死一生的茫茫求生之路。这就是20世纪80年代前后,震惊整个世界的越南难民潮。

从1975年南越政府崩溃开始,在持续了二十年的越南难民潮中,前后共有两百多万的越南人乘船逃离越南。这些越南难民被国际传媒统称为“船民”,他们先在越南变卖家产,换取黄金作付给蛇头的船费和贿赂官员的买路钱,然后被安排上船,在茫茫大海上漂泊,是死是活,听天由命。二十年来,无数越南“船民”历经狂风骇浪、海盗洗劫和强暴、饥渴病弱,活下来的幸运者被邻国渔船救起,送到马来西亚、印度尼西亚、中国香港等当地收容所,然后长时间等候愿意接受他们移居的西方国家的审批,有些人甚至要在难民营等上几年的时间。这些人还算是幸运儿,在海上、难民营内惨死的“船民”实在多到不胜其数。美国某权威机构估算,流落到东南亚的难民人数,与沉溺在海洋里的难民人数相差无几。

辉和姐姐乘坐的那条船,很幸运地漂到了邻国马来西亚。他没有讲船上的生死旅程,我和郑也没有再追问,从辉恐惧的眼神里,看得出那是一个极度可怕的经历。

可怕到什么程度?只能从命运相似的其他越南难民的遭遇中,窥见一点端倪了。下面的文字是一位中国香港女作家采访越南难民船幸存者的文字:

有一条超载装了三百多人的难民木船,四天遭到了四伙泰国海盗的洗劫。第一拨海盗们跳上船来,枪指众人,要难民们把身上值钱的东西,包括首饰、黄金、美金等,通通上缴。搜挖过后,这伙海盗跳上自己的船离开。到了黄昏,第二伙海盗的渔船左右夹攻而至。这伙海盗将男人赶到其中一艘海盗船,将女人赶到另一艘海盗船,然后开始劫财劫色,数十个越南妇女惨遭轮奸。这些渔民兼职的泰国海盗们会相互通报,于是难民船再次成为第三伙海盗的猎物,被一艘速行的渔船追上,还破坏了船机。当第四伙海盗登船时,难民们已经被前三伙海盗抢得几乎衣不遮体了。这群海盗由于劫无可劫,恶念顿生,将难民的大部分行李顺手丢到海里。

我曾经读到过一则当年的新闻报道,当海盗无法从难民手指上撸下过紧的金戒指时,会直接用刀剁下他们的手指。

曾经有五十个难民乘坐一条小木船离开越南,六天后,船在靠菲律宾东南部的某个地方触礁。四十九人先后死去,等到当地渔民发现这一悲惨的船难时,只有一个叫陈惠花的女童还活着。

辉和姐姐那一船难民,登陆马来西亚后,被送进了难民营,当时才十二岁的辉,被一关就是近两年。那是什么样的日子呀!辉感慨道:“当我站在难民营的铁栅栏里面,羡慕地看着外面的大人、小孩自由来去时,我突然感觉自己就是一个囚犯,难民营里那六百多个日日夜夜让我知道了,自由——多么珍贵的一个词。”

在越南难民潮巨大压力下的东盟各国,纷纷向国际社会紧急求援,多国开始协调收容“船民”,发达国家以及中国承诺,分担接收东南亚各国和中国香港多个收容所的难民、经陆地流入中国的大批难民。这样,幸存下来的越南船民移居第三国的事才有了着落。辉和姐姐被分配到了北欧国家芬兰,政府将他们送到一个芬兰家庭寄养。辉在完成高中教育后,又来到瑞典,开始了漫长的大学求学生涯,直至今天。

听着这位当年的越南小“船民”的讲述,我耳边开始响起呼啸的声音,有枪声、坦克轰鸣声、人群的哭叫声、海浪重重拍击船舷声。突然,天地一片沉寂,除了大海那粗浊如野兽的呼吸声。然后我听到“扑通”的落水声,那是难民船上一位年轻妈妈在众人劝说下将紧抱怀中早已死去的婴儿投入大海的声音。那个小小的身体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时,几乎无声无息。

很多年过去了,我仍然清晰地记得在北欧的一个冬日黄昏里,与那位越南裔牙医学生的交谈。喜欢旅行的辉,一定已经走过世界上很多地方,应该也包括他喜爱的中国。我想问他的是:辉,当时间从你的眼前汩汩流过时,它是否已经冲刷走了埋在你心底的那一份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