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加拉瓜的“刺秦”故事(1)
时近午夜,我拉开大学公寓楼门,走进寂无一人的院落。
月光下,大雪覆盖的红砖小楼群多数还灯光明亮。黄昏时雪就停了,厚厚的积雪上闪着幽深的蓝光。空气已经被漫天飞舞了一整个白昼的雪花过滤和冷却过,吸进喉咙里,有咕咚一大口吞下冰镇矿泉水的感受,清冽中有一丝痛楚。夜空中那轮月亮,特大特清晰,似乎离你很近,却不是真的。月面上那个叫第谷坑的大陨石撞击坑,活像挨了哪个校园调皮鬼扔出的一枚生鸡蛋,蛋汁四溅,放射状的白色丝缕条条可辨。
我提着盛满衣物的袋子走过院落,来到邻楼的地下洗衣房,却见到我已预定的洗衣时间,有个人还在用洗衣机。这人向我表示歉意,解释说,他因故比约定的时间晚了一会儿来,所以还没结束,不过很快就可以取出来放进烘干机了。我说等一等没关系,于是两个人就在隆隆作响的洗衣机旁聊了起来。
他叫安德烈斯,是一位来自尼加拉瓜的访问学者,五十几岁,小个,瘦黑,一脸皱纹写就的沧桑感。他是印欧混血,以印第安血统居多。我问他来瑞典做什么研究,安德烈斯说他的研究课题是尼加拉瓜人的自杀问题。他告诉我,尼加拉瓜虽然在二十多年前就已经结束了一个父子相继的独裁者家族的统治,社会有了不小的进步,但仍然贫穷落后。我突然想起来,不久前周末在宿舍茶聚时,德国姑娘薇普卡讲到,她去中美洲当实习医生,听到一个关于尼加拉瓜的恐怖传说——在索摩查家族的黑暗统治时期,残暴惊人的独裁者曾经用直升机将政治犯直接扔进火山口,让反对者从此人间蒸发。于是我就问安德烈斯,是否真有这么一回事。
安德烈斯脸上的微笑突然消失了。“是的,确实如此。”他说,“那是老索摩查的儿子,索摩查家族三任独裁者中的最后一个——安纳斯塔西奥·索摩查·德瓦伊莱干的。20世纪70年代末,在被尼加拉瓜人民赶下台前的最后几个月,小索摩查总统命令他的行刑队用直升机将卡尤迪普监狱的政治犯运到附近的马萨亚火山,从活火山口上空扔下去。”那个叫地狱之口的火山坑,是西班牙人征服美洲之前,当地土著在旱灾年份祈雨时,献祭少男和少女的地方,离安德烈斯在莱昂城的家不到两小时的车程。
注意到我愕然的表情,安德烈斯告诉我,残暴的小索摩查最后也被人刺杀了。
安德烈斯拿出洗好的衣物,放进烘干机里开始转,我将自己的衣服放进洗衣机里。然后,他开始讲起他的祖国,那个中美洲小国尼加拉瓜的故事。
这个看上去比真实年龄要老的男人,他的讲述有时像是回忆中的自言自语,不少细节似乎是历史与传说的交织。这让我想起了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里,马孔多村的那位老奶奶乌尔苏娜讲的故事,那是魔幻与现实调成的鸡尾酒,听者一杯饮下,虽耳目清醒,世界却开始在旋转、变形中洞开,向你袒露出她深藏的秘密。于我,这确实是个魔幻时刻:在北欧一间地下室里,从一个陌生人的讲述中,我看到在那个遥远的中美洲国家,暗红色的火山隆隆低吼着,发出炽热的喘息。一只大鸟飞到火山口的上空盘旋着,从身上掉落下一个黑点,接着是另一个、又一个……依次从你眼前掠过,那是人的身体,有的还在挣扎着,最终全部坠入火山岩浆里。
这个尼加拉瓜学者又讲起他童年时的一个邻居,一个年轻的诗人,独自一人杀死了残暴的独裁者老索摩查,成了尼加拉瓜人民永远怀念的民族英雄。在安德烈斯童年的记忆中,那个看上去腼腆的邻居大男孩,每天提着小提琴盒子来去,直到一天突然消失。
安德烈斯口唇翕动,吐出带西班牙口音的英语,如同念咒,将他儿时那位邻居里戈韦托·洛佩斯·佩雷斯的鬼魂,从近半个世纪前的茫茫暗夜中呼唤了回来,现身在我面前。
这是一个气质忧郁的年轻人,眉头微蹙,眼神哀伤,仿佛在注视远方某个送葬的队伍。在这年轻诗人的意象中,那具缓慢移动的棺材里躺着的死者,是他素不相识的一位美丽姑娘吗?也许,但那是洛佩斯从前可能有的诗境想象。而在那个黄昏,1956年9月21日,坐在莱昂城一家咖啡馆露天吧座的他,眼里浮现出的那个意象,却是他自己的葬礼,因为他知道,日落后不久,他将浑身布满弹洞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