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尼加拉瓜的“刺秦”故事(2)

书名:历史的隐秘角落本章字数:1668

离家时,二十七岁的诗人洛佩斯留下了一张字条,告诉母亲:他要去厄尔·赛斯图咖啡馆。此刻,他来到这家咖啡馆,坐下,给自己点了一份家乡美味chancho con yuca,当作自己今生最后的晚餐。那是用腌泡汁泡制的、切碎的松软猪肉配上热拌蔬菜炸香蕉,是莱昂城的一道名菜,也是在这里出生长大的洛佩斯的最爱。在埋头安静地品味之后,他不经意间一抬头,看见了不远处的莱昂天主教堂,教堂在夕阳中发出燃烧一般的白色光芒,像是在向他呼唤着。他的内心感受到了那个呼唤的声音,它来自教堂里长眠的一个人,一个叫鲁文·达里奥的诗人,这位拉丁美洲的诗圣,是年轻诗人洛佩斯心中的神明。他耳边突然回响起了诗圣的那首名篇《命中注定》:

再没有比活着更痛苦的事情,而清醒的人生更是痛中之痛。

或存在,或虚无,或迷失了方向,

疑虑过往,恐惧未来……

而最令人恐怖的,莫过于人所共知,未来等着我们的是死亡!可我们还要承受——

承受生命,承受阴暗,还有那些:

我们从未了解却未曾怀疑过的东西,那些新鲜颤动着来诱惑我们的肉体,

备好了葬礼鲜花静候着我们的坟墓——而且,我们不知要往何处去,亦不知从何处来……

没有人注意到,这个年轻人何时离开了咖啡馆。他静静地穿过莱昂城狭窄的街巷,夜色弥漫的街道两旁挤满了西班牙殖民风格的红瓦小楼群。他来到自己一生命运的终点——那栋叫工人社交俱乐部的楼房,不引人注目地穿过国民警卫队的警戒线,进入这栋建筑的内院天井。整栋楼里灯火通明,衣香鬓影,杯觥交错,权贵人群正在这里为老索摩查举行派对舞会。这个脾气暴躁的独裁者,已经统治尼加拉瓜二十年了,他的家族拥有这个国家五分之一以上的耕地,聚敛了惊人的财富。老索摩查曾经是世界上最富有的六个人之一,尼加拉瓜人民却长期生活在赤贫中。现在,该是这个人结账走开的时间了。

在内院天井里,洛佩斯很容易就发现了被众星捧月般簇拥着的老索摩查,一脸春风的他正得意扬扬地接受着所有人卑躬屈膝的赞美。年轻的诗人冷静地走向他,掏出枪,将三颗蘸上了毒药的子弹,近距离射进了这个独夫肥胖的身体,几天后老独裁者在医院一命呜呼。

年轻的诗人,立刻就被暴风雪般的子弹射死了。如果你今天去莱昂城,找到这家俱乐部,数一数内院的墙上半个多世纪前那个惊魂一刻留下的弹洞,你就能明白为什么当时的人们会用暴风雪这个词去形容射向洛佩斯的密集子弹。就在这猛烈吹刮向他的金属暴雪中,诗人张开双臂,旋转着翩翩起舞,然后缓慢倒向家乡的土地。

卫兵在年轻“刺客”的身上搜出一封信,那是他写给自己母亲的。在信中,他告诉母亲,他所做的是每一个热爱自己国家的尼加拉瓜人早就应该做的事,他希望自己是那个开启暴政终结过程的人。信的落款是“永远挚爱你的儿子”。

信末,洛佩斯留下了一首小诗:

我正受苦

感受着祖国的痛

在我的血脉中行走着一个英雄在追寻解脱

而我,正在寻看那条自由的鱼在暴君沉没的死亡之渊中浮现

洛佩斯的遗言,如同先知一样准确。他说,他希望自己是那个开启暴政终结过程的人,这表明他不认为杀死老索摩查就能轻易终止尼加拉瓜索摩查家族的独裁统治。事实是,老索摩查死后,大儿子继位当上了独裁者,大儿子病死后,老索摩查的另一个儿子又登上了独裁的宝座。就是这个家族的第三位暴君,上演了将活人扔进火山口的暴行。第三位暴君死得比老暴君更难看,1979年,小索摩查被推翻后流亡巴拉圭,凭着惊人的海外资金准备卷土重来。一年以后,一枚火箭弹直接命中了他的梅赛德斯奔驰车,将他和两个随从炸得稀烂,法医根据双脚辨认出他本人。索摩查家族,这个恶行累累的独裁者世家,从此在尼加拉瓜历史上成为永远翻过去的黑暗一页。那枚火箭弹,在厌恶专制的人们看来,如同向那三颗子弹致敬的礼炮。

在尼加拉瓜首都,人们为洛佩斯树立了一座纪念碑。他在半个世纪前的那个日落黄昏,对家乡最后的凝视被一座雕像的眼神永远定格了。这个年轻的诗人、腼腆的邻家男孩,就这么纵身一跃,跳进了历史,加入圣徒的行列。

十多年过去了,我一直没有忘记在瑞典的那个冬夜,尼加拉瓜人安德烈斯给我讲的、他童年的邻居、年轻诗人洛佩斯的故事。这个故事,让我对尼加拉瓜这个贫穷的中美洲小国产生了敬意,原来他们也有“刺秦”的孤胆英雄荆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