爵士乐的麦加朝拜（2）

每当乐队奏起一曲经典的老歌时，都会引起全屋人轰然合唱，掌声击节。挤得像一听沙丁鱼罐头的典藏厅，乐队那轻重火力齐射般的激情表演，让人岂止于情绪感染，整个人简直都要爆炸了。男主唱还嫌气氛不够，径直走入观众中，牵出一位体态丰盈的西班牙裔美女客人，与她翩翩起舞。

一曲舞毕，男主唱回到乐队，继续带领乐手们暴风雨一般冲击观众的身心。演奏中的号管有时会突然伸到你的鼻尖前，男歌手时而与另一位黑人小号手斗鸡似的瞪眼对吹；时而以手侧耳，示意观众呼应声不够大，要每个人尽力提高分贝。高潮迭起，让你开始浑身滚烫，飘飘然如在云端，不知止于何处。直到此时，我才知道传统爵士乐的厉害，此刻你根本就不是观众。在这个扑扑翻腾的炉子里，每个人都被溶化到一锅叫爵士乐的滚滚沸汤中了。

音乐迷克劳德指着墙上一幅肖像油画告诉我：“这就是路易斯·阿姆斯特朗，爵士乐之父。”我望着那位咧嘴微笑的老黑人像，想到飞机降落新奥尔良时，不就是在叫阿姆斯特朗的机场嘛！美国南方一座大城市，以一位黑人姓名命名机场作为致敬与怀念，可见此人绝非寻常之辈。据说阿姆斯特朗在爵士乐领域的地位，堪比古典音乐的巴赫、摇滚乐的猫王。

“在这里，你将看到所有爵士乐的辉煌。”阿姆斯特朗生前告诉过人们，要想欣赏传统爵士乐，就得来新奥尔良这家叫典藏厅的老破屋。因为以阿姆斯特朗为代表的经典爵士乐最大的特点就是不靠谱，演奏全凭个人即兴发挥，就看爵士乐手的才艺功力。典藏厅一直以来的演出风格，就是对阿姆斯特朗的忠实传承。

提到爵士乐，就绕不过这位路易斯·阿姆斯特朗，不光是因为他在爵士音乐史上的天王巨星地位。在我眼里，阿姆斯特朗的一生恰好是爵士乐历史的一个完美隐喻：起于卑贱，终于辉煌。

生命之初的阿姆斯特朗，究竟卑贱到何种地步？1901年，他还在襁褓中时，当锅炉工的父亲就抛弃了他和母亲，十六岁的母亲随后也跟人跑了。小路易斯跟着外婆讨生活，几乎靠在垃圾堆里扒点厨余食品养活自己，就像一条小流浪狗。贫民窟佩尔迪多街上的孩子几乎都有过这样的经历：被母亲拎着耳朵，拉到窗边，指着在街旁垃圾桶边晃悠的小路易斯，教训说：“再不听话，就被扔大街上，跟小路易斯一样。”路易斯五岁时回到了生母身边。其后几年，家里总是走马灯似的，一个继父接着一个继父来去，其中有些以殴打小路易斯为乐。幼年路易斯经常和一群小朋友在街上卖唱讨钱。为了帮助母亲养活妹妹，让母亲不再出卖“皮肉”，路易斯常常从大旅馆的垃圾桶里捞出食品卖。他也给妓院送煤，送一筐煤挣五分钱。妓院里常有乐队助兴。路易斯这个七岁的小苦力，每次送煤到这些地方，几乎都能看到像金·奥利弗这样的大腕级爵士乐手演出。“每次我闭上眼睛，吹响我那心爱的小号，就看到心底里的新奥尔良，那过去的美好。”阿姆斯特朗回顾往事时，音乐成了他早年辛酸岁月的唯一抚慰。

1913年除夕夜，少年路易斯偷拿出他某个继父的一支左轮手枪，在街头朝天放枪迎接新年的到来。他因此被捕，进了黑人流浪男童感化院，却因祸得福，感化院的一个教员发现了路易斯的音乐天赋，开始教他吹小号。离开感化院后，这个风霜少年靠买卖旧货、出售煤炭为生，同时抓紧一切机会在酒吧乐队吹奏小号。后来路易斯从新奥尔良去了芝加哥、纽约，又返回芝加哥，在各个乐队当小号手。

十几年后，当阿姆斯特朗再次出现在纽约时，他已经成了爵士乐界的偶像。这支逆袭人生的小号，最后终于吹进了不朽的世界音乐殿堂。

在写下这篇十年前游览新奥尔良典藏厅的回忆文字时，我正一遍又一遍地放着阿姆斯特朗去世后，他进入格莱美名人堂的那首名曲《多么美妙的世界》：

我看见绿的树也有红色的玫瑰

我看见他们为你和我开花

我自己在想这是个多么美妙的世界

我看见蓝的天白的云

昼明夜昏暗

我自己在想，这是个多么美妙的世界

那彩虹的色泽，在空中是多么美丽也映在过路人的脸上

我见到朋友们在握手相问好不好他们实是在说着我爱你

我听见婴儿在啼哭，我看着他们在长大

他们学到的东西将远胜于我

我自己在想，这是个多么美妙的世界

是的，我自己在想，这是个多么美妙的世界

那个醇厚温暖的嗓音，仿佛是从一枚被压榨着的黑橄榄中慢慢流淌出来的金色橄榄油，闪耀着整个夏天的酷烈阳光。是的，在沉重的生活挤压之下，一个饱经苦难的灵魂却向人类奉献出了绝世美好的声音。

其实，这就是古典爵士乐能打动人的真正原因：产生它的源泉如此苦难，它对人的抚慰却如此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