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加勒比海溅起的蓝色思绪·开曼群岛篇

书名:历史的隐秘角落本章字数:2543

一只大海龟,正从一片空寂的海床上方孤独地游过,在大航海时代开启之后的五百年。

这是我在加勒比海的大开曼群岛浮潜时亲眼看到的一幕。那天,我将头埋在水里,俯视下方,那被阳光照得透亮的二三十米深的海床世界,我感觉自己好像正从空中慢慢飞过一个城市,海底高低起伏的珊瑚堡礁,就是奇形怪状的城市天际线,礁群之间暴露的狭长沙质海床底,是纵横交织的白色马路。游鱼不多,比不上我潜泳过的夏威夷哈瑙玛海湾,但也色彩缤纷。感谢那位下水前拼命给我们看图识鱼扫盲的潜水导游,他自嘲因为从纽约来,所以天生话痨。因为他,我才能在水中认出不少加勒比海鱼类,如蓝刺尾鲷、蝴蝶鱼、天使鱼、石斑鱼、鹦鹉鱼,而见得最多的还是白底黑纹的雀鲷,三五成群,像到港后上岸无聊闲逛的水手。

从礁群某个深处,缓缓游出一群鲨鱼,如突然出现在大街转角的一队黑色骑警,这些护士鲨不急不慢,十余条首尾相衔,沿着狭长的海床底鱼贯而过。

但我的脑海中,却还是久久映现着那一只孤独的绿海龟,尽管它早已不见踪影了。我知道,五百多年前,从我身旁的水面,曾经驶过一条西班牙大帆船,船头站着的那个人惊讶地发现水下游动着数不清的大海龟。渐近岛岸时,他看见岸边密密麻麻覆满了半圆形的石块状物质,还以为那些是岩石,上岸才发现,它们竟然全是海龟,爬得满岛都是,这人立即将这个无人岛命名为海龟岛。他叫哥伦布,正率领一支西班牙船队,进行着他最后一次对新大陆的航海探险。哥伦布登上这个岛的那一天,是1503年5月10日。

哥伦布离开了,而他开启的大航海时代正疯狂地迎来高潮。83年后的1586年,一个叫德雷克的英国私掠船船长、航海家,登上这个海岛,海岛那时早已被改名为鳄鱼岛了,现在名为开曼群岛,就是加勒比语中咸水鳄鱼的意思。那时在岛上,德雷克船长就已经没有看到哥伦布眼中那么多的大海龟了。

为什么在短短几个世纪,一个海洋物种就到了濒危地步?答案是:海龟的悲剧命运,始于大航海,恶化于美洲殖民,可能行将灭绝于现代拖网渔业。

五百年前,那些为肉类保鲜发愁的欧洲大航海水手们惊喜地发现,这个岛群上的大海龟简直就是冰箱发明前的肉类活冰箱。你只需要上岛去掀翻它们,抬上船扔进舱里就行了。在长达数月甚至经年的航海中,船员们可以随时宰杀它们得到新鲜肉食。就这样,随着一只只航海船队的经过,无数次大屠杀上演,对这个岛上巨大海龟群的反复洗劫,让它们迅速减少了。一直到19世纪晚期,开曼群岛始终是繁忙的海龟捕运中心,成千上万的海龟从这里被运往佛罗里达的龟肉加工厂,供应北美市场。由于过度捕猎,野生海龟数量锐减。今天,开曼群岛当地的野生绿海龟,已经到了濒临区域性灭绝的地步。

当今,远洋大型拖网渔船的过度捕捞,是造成有洄游习性的海龟大量死亡的重要原因。拖网渔船业者在网底层加上铅条航行,除了对高经济价值鱼种一网打尽,连在海中洄游的海龟也难逃一死。现在,许多国家已开始规定本国拖网渔船使用海龟逃生器设备,让不经意被捕的海龟可以从网内自行逃脱。此外,海洋的污染、产卵栖息地的人为破坏,也是海龟族群数量减少的原因。

海龟未来的命运,就在现代人类手中。

我在岛上看到的第二只海龟,是在开曼群岛的旗帜徽章上。盾徽上方的那只绿海龟,象征着这个曾经主宰开曼群岛的生物与人类航海之间的紧密关系。

我想起在广州麓湖畔的艺术博物馆里,静静躺着的那只大海龟壳,它上面有精致雕刻的两艘大帆船。那只海龟壳,既是人类大航海时代的物证,也是一个为此而蒙难的物种的纪念墓碑。

人类文明的进化过程,已经给这个星球造成了很多难以愈合的伤痕。

潜水的头一天晚上,我在游轮上排队准备购买次日的潜水票,一位美国男游客走近队列,问我有没有兴趣买他手中的票。那是去开曼群岛海龟养殖场与海龟一起游泳的门票,这人买票后又后悔了,想卖掉他的票。我礼貌地谢绝了,我不想去观赏养殖场里的那些可怜生灵,它们反映不了野生海龟的自然生存状态。

开曼群岛有着世界上唯一的海龟养殖场,养了数千只濒临灭绝的绿海龟,用以满足当地民众对海龟肉的需求,并向游客提供旅游观赏服务,包括抚摩海龟、与它们共泳。这些失去自由的海龟被迫生活在狭小、拥挤的水池里,互相撕咬。疾病和压力给它们带来了很多问题,比如在繁殖期,有些小海龟生下来就没有眼睛。这些残疾海龟被宰杀以生产海龟肉,如同牛排和汉堡包一样被出售给旅行者。动物保护主义者已经在呼吁,希望停止以生产海龟肉为目的的海龟养殖,将养殖场改造为海龟康复和放归中心。

海龟是一种有远距离洄游天性的动物,澳洲科学家发现他们追踪的一只海龟,在不到十周的时间里竟然迁徙了近四千公里。你能想象得出这种天性中具有自由基因的海洋野生动物被终身囚禁在水塘里的感受吗?

我在清澈的水体上方继续游着,一边向下俯视,希望至少能再看到一只海龟,但是没有。海底珊瑚礁群呈现深黛色,间杂着灰白色,没有想象中的五彩斑斓,球形珊瑚较为多见。在近岸处的沙质海床上,珊瑚礁群消失了,只有一株一株的片状绿色珊瑚,在月白色海床上随着涌流摇曳生姿,如风轻拂过稀疏的树林。这绿珊瑚,从正面看似一棵开枝散叶的树,侧看却薄如一片剪纸,它有一个极美丽的名字——维纳斯海扇。

在一片黑白灰色间杂的矮小珊瑚丛旁,我发现一条与环境色高度相似的扁平状鱼,它正在悄悄地贴着海底移动,丝毫没有惊扰它周围游着的小鱼群。

浮潜同伴中的两个年轻美国人,不时向下俯冲潜近海底,泳姿优美,与鱼群和珊瑚礁一同构成一幅美丽的画面。

但愿我们的到来,没有过度打扰这另外一个世界的生灵。

人类文明发展史上,一种动物与一个重要历史过程紧紧伴行,据我所知至少发生过三次:成吉思汗对欧亚大陆的征服完成于马背之上;佛罗伦萨作为文艺复兴的摇篮和英国工业革命的前驱——毛纺业,其产品都是用羊毛织成的;大航海时代那些玩命的水手冒险家,应该感谢他们吃掉的成千上万只海龟。

在加勒比海中正胡思乱想着,一不小心喝了不少海水,真咸啊!好吧,就当是多喝了几杯蓝色玛格丽特好了。我们那位纽约来的潜水教练,在大家下水之前就是这么说的。可是,最初调出这款鸡尾酒的人,用盐霜比喻怀念的泪水,是为了纪念他逝去的恋人。那么我呢,就为了纪念一个凋零的物种吧;还为一个祝愿——在未来某一天,当轮船驶近开曼群岛时,船上的人们都惊讶地看到加勒比海那水晶一般透彻的海水下,正游动着数不清的大海龟,就像当年哥伦布船长看到的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