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被现代情怀滋养的经典析说—读刘剑梅《小说的越界》(2)

书名:小说的越界本章字数:1815

正是在这个最基本的现代情怀基调上,刘剑梅和她的《文学如何面对暴力》,让我们理解了波拉尼奥和他的《2666》,也让我们深明了《小说的越界》这部批评家、作家和普通读者所共有的阅读史和经典文本分析史。于是,我们看到了一个批评家建立在对文学灼情挚爱基础上的宽广和无际。在时间的线轴上,她根系中国古典的老子、庄子乃至百家和西方文明的古希腊。一篇《“变形”的文学变奏曲》,宛若一碗水中盛装了大海、山脉和世界,从希腊神话到古罗马,从奥维德的《变形记》,再到卡夫卡的《变形记》和舒尔茨的《肉桂色铺子及其他故事》《沙漏做招牌的疗养院》;从莎士比亚的《仲夏夜之梦》,到果戈理的《鼻子》乃至世纪君特·格拉斯的《铁皮鼓》,鲁西迪的《撒旦诗篇》和《摩尔人的最后叹息》,乃至当今美国作家菲利普·罗斯的《乳房》,日本作家安部公房的《墙》、《砂女》和《箱男》,法国作家达里厄塞克的《母猪女郎》等;然后是中国古典《庄子》中的“庄周梦蝶”,《山海经》和《聊斋志异》乃至当下中国作家贾平凹、莫言、余华、迟子建等人作品中的鬼神变化和怪诞,一线珠串,洒洒洋洋;通过“变形”这一文学的意象、方法和镜照,在时间上自古至今,在空间里由西到东,拿来时如开箱取物,放下时如闭门离去,信手拈来,自由自然。这不由得不使人感叹写作者的阅读和记忆,在这“变形”的一绳珠串的牵引下,文章中的每一书、每一例、每一故事和章节,都贴切到如落叶在秋,晨珠黎明,恰到好处地拿来,又恰到好处地放下。还有这册批评集中的《灵动婉转的散文体小说》《关于灵魂的书写》《思想—小说的另一条路》《关于书的挽歌》等,但凡有“纵论”性质的书写,批评家都可上古下今、左西右东地论述和分析,其阅读之宽广,论说之自由,使人惊异和愕然,惊异她的阅读量之大,愕然她的记忆力之好。而且在这如同“随笔”一样的随性论述中,她又总能以纲带网地始终不离其主轴和主道,让人随步她的言说和分析,遍翻书页,览尽阅读,一如一个图书馆的馆长领带读者到图书海洋的某一区域或某一架柜前的寻找和检索,直到你终于找到你要找的那本书,找到打开某一书架柜门的那把钥匙为止。

以不甚恰当的方式说,面对世纪的现代文学,我以为世界上最好的读者,是那些可以拆解小说的人,一如最好的锁匠,是那些可以配钥匙的人。这群锁匠就是批评家和会拆解小说的一些作家们。批评家的宽广,奠定着他们的视野和深度;作家的宽广,奠定着他们写作的坐标和方位。没有阅读量的批评家是不可思议的,没有阅读量的作家持续写作也是不可思议的。从这个角度上说,刘剑梅是上帝经常去看望的那个人。因为上帝让她出生在了一个特殊的时代和特殊的家庭里,父亲的博学与慈爱,以世为家的宽广和超越,所有的人都有人的博大与情怀,这些来自其父天然的言传和身教,如同家庭接力棒般的交接与续跑,加之特殊年代的命运安排她西去留学与求读,苦难恰恰成了她阅读的方舟和摆渡。当历史更迭,朝夕时移,回望岁月给她的艰辛和酸楚时,又哪里不是命运所赐给她的大天下的宽广和幸运,哪里不是成就情怀与胸襟之爱的神谕和安排。

当然,并不是说人有了情怀和宽广,成功与成就便可以春种秋收般在时间和季节里等着你的到来和收获。对于好的文学和批评,世界上没有无天赋的写作和创造,也没有单一地从阅读中就可以孕生、成长起来的批评家。刘剑梅,这位充满着对人和文学现代情怀的批评家,她对文学的敏锐,一如一个作家对故事和细节的敏感一样,如一个农人对天气和未来季节变化的敏感一样。有人能从别人的一句闲谈中触摸到一部不同凡响的长篇小说来,有人却只能从巨大的历史动荡中提炼出一声叹息来。这也就是所谓的兑现天赋要透过敏锐的呈现与表达。换言之,文学的天赋或天才,相当程度上就是文学的敏锐性和敏感度。在托卡尔丘克于中文世界还相当冷寒的两年前,《白天的房子,夜晚的房子》和《太古和其他的时间》在中国出版,宛若一场倒春的寒流对新生杨柳的卷袭,剑梅总是和我谈起托卡尔丘克的写作与超越,并将她最早从英文读到《云游》的感受如喂食一样告诉我。而当我的迟钝如门板一样还横在她的敏锐面前时,关于托卡尔丘克文本分析的论文她已经写将出来了。

我很喜欢托卡尔丘克的散文体小说,因为这种文体轻盈、灵动、疏离,如同加了会飞起来的羽翅,带我们飞越各种固定的沉重的边界,飞离各种重复单调的表述形式,像淘气的孩子一样总是故意偏离轨道,在俏皮的逃离主流话语和传统书写方式的旅途中找到一种快感,一种释放,在虚无里看到生命,在生命里看到虚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