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作为鲁迅之后一百年的小说小读者(4)

书名:小说的越界本章字数:1414

但我怀揣着“我的波拉尼奥”,为其颠倒迷离,读了刘剑梅这篇文章,真像大梦中听见音义或调音节拍器的叮咚清澈一响。

刘剑梅在《关于灵魂的书写》中,以宗教信仰分节讨论了陀思妥耶夫斯基、格雷厄姆·格林、远藤周作,“让人物遭遇各种各样的离奇经历,成为各种各样的人,再融入哲理和形而上的思考,保持人物的开放性,不去把他固定下来……塑造了一位徘徊于堕落和高尚、人性和神性之间的威士忌神父形象”,“像黑暗深渊的跌落同时又是向殉道顶峰的上升,成为这幅油画压倒性的主题”;她以“梦”,讨论了博尔赫斯那宇宙等级,关于“创造论的小说”而不是“小说的创造论”;她以“历史的怪物”,展示了格拉斯的《铁皮鼓》,鲁西迪的《午夜之子》,“流浪汉传奇”传统,那作为历史时钟被硬生生变形、整个国族成为群体怪物的痛史,那个“侏儒”,或鲁西迪笔下的“早衰症”,皆是这种被世纪毁灭人类文明的大战、种族主义、畸形的暴力内化、被他种文明殖民并施暴的失语症表现,乃至延伸至“后来的孩子们”之怪物回圈;她以“孩子的纯真”,讨论了舒尔茨那静谧神秘、哀感却又充满好奇之眼,美如绘画的内向世界;然后她以笔力万钧的《文学如何面对暴力》,谈论波拉尼奥那“人类疯癫、文明烛火哆嗦熄灭、暴力从内而外,从微小细节到巨阔场景”的“万花筒写轮眼”。其实这本简洁的读书手札,各章似乎各自是一个独立的观景窗,一个演奏厅,或一把专注其调音精准的单一曲式乐器演奏;但各章节恰互相形成根茎状连接,或魔术方块式地互相旋转、嵌入彼此动态的辩诘。

于是博尔赫斯的“梦中造人”“虚构”“迷宫”“百科全书”“神学大全”这些关键字,同时也如翻转银币,让我们如旋转门般同时思索陀思妥耶夫斯基那俄罗斯酷寒大地的痛苦灵魂,那似乎被诅咒的高烧狂谵的年轻知识分子、神甫、将被翻页的旧贵族,有不幸屈辱往事但狂爱的美人儿,或是附魔者的革命党人……这样在大厅剧场的,众人多声部辩论;但也同时如教科书,如太空船设计图让我们从结构的掐花、扭旋、迷宫路径、梦里寻梦,了悟格拉斯《铁皮鼓》或鲁西迪《撒旦诗篇》为何那样如孙悟空变,将近代国族难以全景布洒的文明灭绝,以喈喈怪笑、不断变形、违反时间或物理法则的魔幻、疯狂、怪诞表现;但同时如同“给下一轮太平盛世的备忘录”,刘剑梅放进了舒尔茨或卡夫卡这样的,欧洲文明最诗意,在这一切天地灭绝、机械遮蔽自然全景,乃至人类异化成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复制品的“已经在其中失去灵魂,彷徨如群盲的一百年”,那小小的、温暖且美好的一个明净充满灵光的所在,或也提醒着我们这些鲁迅、沈从文、张爱玲之后百年的中文小说创作者与读者们,我们的文学旷野上的小说植株类种,还未必如我们以为的多样、丰繁,我们的文学还有诗意与哲思的自由灵魂,还有许多博尔赫斯星图般的无限可能;然后这一切关于宗教的、关于灵魂的、关于梦的,关于历史的,关于个人秘境的,又全可以在波拉尼奥《2666》那暴力巴洛克的人类全景地图上,叠加或复音演奏,或如卡尔维诺,《命运交叉的城堡》以整套张小阿尔卡那牌加张大阿尔卡那牌,不同隐喻符号的塔罗牌,搓洗、混杂、随机组合、任意排列成几何形态……那样包含了一切暴力,但也包含了对这一切暴力的反思、清醒、拆解,那或是在世纪,包括这本书中这几位伟大小说家之前的“小说”,或无法拆解的,扭缠、缚绑、溶解、沾粘成一团,难辨其来时路的巨大、内外冷酷异境。

我作为读者,深深感动、佩服、感激刘剑梅给了中文世界这么一本美丽的书。

骆以军谨于2019年月日台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