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家的忧伤—女性的写作(3)

书名:小说的越界本章字数:2809

《微物之神》中的婆罗门女子阿慕,是一个非常美丽的印度女子,出身于一个亲英派的家庭。父亲是普萨学院的一位大英帝国昆虫学家,印度独立后,他成为动物学研究所的副所长。这位受过良好教育的父亲,其实是一个可怕的男性沙文主义者,在家里是一个狂躁易怒的暴君。他退休后,妻子一手创办的天堂果菜腌制厂取得巨大的成功,可是他不能忍受妻子的成功,每天晚上拿一只黄铜花瓶殴打她,直到被从牛津大学毕业的儿子恰克制止才作罢。他不允许妻子追求演奏家的生涯,也不肯送女儿阿慕去接受教育,认为让一个女孩子上大学是一项不必要的开销。为了逃离脾气暴烈的父亲,阿慕匆忙出嫁,生了一对双胞胎艾斯沙和瑞海儿,可是婚后丈夫嗜酒并殴打她,她只好提出离婚,又带着儿女回到父母家。回到父母家的阿慕,在家里的地位是最低的,无权拥有财产,没有“法律地位”,连从牛津大学毕业的哥哥恰克都要反复强调,“你的就是我的,我的仍然是我的”。阿慕身上有一种“不受驾驭的东西”,她憎恨周围自满而井井有条的男性沙文主义社会,不顾社会阶级和种族的禁忌,爱上了贱民男子维鲁沙。贱民处于印度社会的底层,在过去“帕拉凡必须拿着扫帚倒着爬,将他们的脚印扫除,如此,属婆罗门阶级的人或叙利亚正教徒就不会意外踩上他们的脚印,而玷污自己”。触犯了“爱的律法”的阿慕最后被哥哥赶出家门,死后连教堂都拒绝安葬她,而她的恋人维鲁沙则被她的家人和警察密谋杀死。

这部小说一开头就描写阿慕的儿子艾斯沙的“沉默”,以此象征社会底层的卑微人物失去声音的状况。艾斯沙向来安静,有一天突然停止说话,变成一种“夏眠”或“冬眠”似的存在,随时可以融入任何背景中,让人几乎看不见他的存在。“他如同一个漂浮在噪音之海的安静泡沫”,这种安静逐渐“剥除他用来描述思想的话语,使得这些思想变得赤裸、麻木、说不出口。因此,对于一个观察者而言,他几乎是不存在的。在几年之间,艾斯沙慢慢地退出这个世界”。这样失去话语的“活着”的状态,是一种微小的存在,生活在社会的裂缝之中,如蚂蚁、蟑螂、蜘蛛一样,不受人注意,随时都会被人遗忘,或是碾死,就像维鲁沙的存在“没有在沙滩上留下足印,没有在水中留下涟漪,没有在镜中留下映像”。然而,“按照阿尼尔·奈尔的说法,‘一切卑微之物被神圣化,可以变成对某些宏大之物的追求’,这是洛伊小说带来的启示”。洛伊的《微物之神》的力量是强大的,因为这位印度女作家勇敢地替这些卑微的人物发声,勇敢地挑战统治女性和底层人民多年的社会禁忌和习俗,属于鲁迅所说的“精神界之战士”。在小说中,卑微的人即使没有声音,也会让主流社会的人感到不安,比如“瑞海儿的安静使宝宝克加玛有种微微受到威胁的感觉”。而阿慕则像“女巫”,“身上总有某种焦躁不安、不受驾驭的东西,仿佛她暂时抛开了为人母亲和离婚妇女的道德。甚至当她走路时,一种更狂野的步伐取代了原先那种安全的母亲的步态”。她成了一个危险的女人,一个难以预测的女人,一个身体里带着“人体炸弹式的不顾一切的愤怒”的女人,一个被社会和家庭诅咒的女人。她和贱民男子维鲁沙的爱情,就是一种私人对公共社会习俗的反抗方式,逾越了家庭和社会所规定的界限。

在洛伊的《微物之神》中,“家”对女性的伤害是致命的。阿慕的父亲是家庭的独裁者,家里充满令人窒息的氛围。而父亲去世后,哥哥恰克虽然受过英国牛津大学的教育,一样是一个男性沙文主义者,当他发现妹妹阿慕的“越界”行为之后,马上把阿慕驱逐出家,并咆哮:“滚出我的屋子,免得我折断你身体上的每一根骨头!”在他的心目中,屋子是他的,妈妈的腌果菜厂也是他的,妹妹在家里没有任何财产,没有任何地位。不过,最可怕的是,家里的压迫者,除了男性,还有维护男权传统观念的女性们。阿慕的母亲事业成功,天堂果菜腌制厂获得巨大的收益,而且她也有音乐的才能,但是每天晚上被丈夫用花瓶殴打,她仿佛习以为常,从未反抗过。她自己创建的工厂,等儿子恰克一回来,她就完全交给儿子管理,从来没有想到女儿阿慕是否也有继承的权利。知道阿慕跟维鲁沙违反“爱的律法”的越界行为后,她的反应非常丑陋,歇斯底里,一点都没有想到如何保护自己的女儿,而儿子则可以为所欲为,连他跟工厂女工放荡偷情,她还要特地给儿子的卧室建造一个独立的入口,纵容他的欲望。尽管自己曾经受过丈夫长期的家暴,她却是家里的男尊女卑观念的重要维系者。家中的另一位年长的女性,阿慕的姑姑宝宝克加玛,终身未嫁,却歧视不得不离婚回到父母家的阿慕和她的孩子,而且一手制造了阿慕的情人维鲁沙死亡的悲剧。这些家庭里的“暴君”,这些维护男权社会的习俗和规范的女性,才是小说中最麻木不仁和无情的“黑暗之心”,是家庭里的“黑暗之心”。

洛伊的《微物之神》最吸引人之处,是她的叙述语言的那种精确和尖锐的女性感觉。她以这种独一无二的、细腻的感觉,与印度根深蒂固的种姓制度和男权社会做有力的抗争。给我印象最深的,应该是那些贯穿整部小说的各种不同的味道。比如,一个狡猾的英国人的鬼魂的味道,海后旅馆散发着旧食物的味道,沼泽散发着死水的味道,影院中散发的人们呼吸和发油的气味,电影《音乐之声》的神奇气味,瑞海儿在纽约的火车上闻到的酸金属的味道,艾斯沙喜欢的醋和阿魏树汁液的呛鼻的味道。阿慕的一对双胞胎儿女,瑞海儿和艾斯沙,“已经知道这个世界有将人击碎的其他方式。他们已经熟悉那气味,令人恶心的香味,就像微风中即将凋谢的玫瑰的味道”。这种熟悉的即将凋谢的玫瑰的气味,就像鬼魂一样永远纠缠着他们,象征着个体的创伤性记忆。除了留住个体记忆的气味,还有集体式的种族的气味。在洛伊的笔下,最令人难忘的应该是“历史的味道”:

他们听到它令人作呕的沉重脚步声,闻到它的味道,而且永生难忘。

历史的味道。

就像微风中即将凋谢的玫瑰的味道。

那味道将永远潜伏在日常事物之中,潜伏在挂外套的钩子上,潜伏在番茄里,在路上的焦油中,在某些颜色里,潜伏在餐厅的盘子上,在没有话语的静寂中,潜伏在空茫的眼睛里。

这种无处不在的沉浸在日常生活中的历史的味道,其实就是贱民身上的味道,或是存留在历史记忆中的贱民的味道—那种被社会规定和想象的味道。比如,“在玛玛奇的那个时代,帕拉凡和其他贱民一样,被禁止走在公共道路上,被禁止用衣物遮盖上半身,被禁止携带雨伞。说话时,他们必须用手遮住嘴,不让他们被污染的气息喷向与他们说话的人”。所谓贱民“被污染的气息”实际上并不存在,而是社会规范下的产物。然而,它无所不在,渗透在家里的各个角落,渗透在社会和历史的各个层面,渗透进每个人的习惯性思维,可谓深入人心。当姑妈知道阿慕和维鲁沙的“身体越界”之后,她反复地说同一句话:“她怎么受得了那气味?你们没有注意到吗?那些帕拉凡有一种特别的气味?”作为男权社会道德和秩序的维系者,这种“历史的味道”挥之不去,始终印刻在她的记忆里,给了她歧视阿慕和维鲁沙的权利,而崇拜英国文化的她觉得爱尔兰耶稣会神父的气味远远胜过一个帕拉凡的气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