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家的忧伤—女性的写作(4)

书名:小说的越界本章字数:2648

当阿耶门连进入后现代的商业化时代,“黑暗之心”和“历史之屋”等古老的房子被商人变成了“历史文化遗产”,迎接富有的观光客人,可是他们可以用墙挡住贫民区,却挡不住河里的一股恶臭,“在微热的日子里,粪味自河面上升,像一顶帽子般地笼罩着阿耶门连”。这些自以为是的人住在表面风光其实臭气呛鼻的乐园,还在广告中宣传这是“神的地方”,然而,“这臭气就像他人的贫穷一样,仅仅是一个逐渐习惯的问题”d。洛伊用“臭气”来讽刺阿耶门连那些像姑妈一样有教养的伪善的人—这些人用父权宗法传统规定的“历史的味道”歧视卑微的人,才真正生活在充满恶臭的气味之中。

洛伊的叙述时间不是线性的,而是将过去、现在、将来并置,从各个时间点随时切入、置换和回放,重复性地、片段性地叙述,用学者伊丽莎白·奥特卡的话来概述,洛伊的叙述时间属于后殖民主义小说常用的一种“暂时性混杂体”,跨越简单的殖民被殖民的二元对立,体现出暧昧性、多元性和混杂性,让个体的创伤记忆、梦境和幽思随时返回,由此来拆解那种稳固的、压抑性的、想象的国家民族话语。小说中有一节写到,阿耶门连变成旅游景点后,演员们粉墨登场,把印度的英雄神话故事随意拆解,分散成片段。

当他说一个故事时,他把那故事当作是自己的一个孩子。他嘲弄它、惩罚它,把它像一个泡沫似的送到空中,再奋力将它拉下来,然后又放它走。他嘲笑它,因为他爱它,他可以数分钟之内让你飞越全世界,但他也可以停下数小时以便检查一片枯萎中的叶子,或者玩弄一只沉睡的猴子的尾巴。他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从战争的大屠杀,跳到一个在溪流洗头发的快乐女人;从想到了新主意的狡猾而精力旺盛的邪魔,跳到一个爱说闲话、且有丑闻可散布的说马拉亚拉姆语的人;从一位正在为婴儿哺乳的肉感女人,跳到讫里什那神的微笑所具有的诱惑性恶作剧。他可以揭露快乐所包含的悲愁,以及光荣大海中的一条隐秘的羞耻之鱼。

这种跳跃性的“讲故事”方式,是典型的后殖民主义小说常用的叙述方式,就像这位滑稽模仿的演员一样,“他诉说诸神的故事,但是他的故事出自不敬神的人心”。洛伊的叙述方式,其实类似这位扮演诸神的演员的讲故事方式,在各种不同的位置上跳跃、摇摆、游离,在模拟表演和一次次的重新讲述中,质疑、讽刺和瓦解“大神们”的神光,撼动那不可撼动的根深蒂固的种姓和性别偏见。而同时,她并没有忘记现实中那些真切的痛和苦难,通过这种解构、重拼以及回放,她赋予卑微的人独特的声音和记忆,让气味留住个体的创伤记忆,让在历史中不留痕迹的被压迫者留下最深刻的痕迹。那些历史的味道、当下的味道、集体的味道、个人的味道,虽然无形,可是那么有穿透力,不易被“众声喧哗”的后殖民的混杂体所淹没,而是一次次地提醒着读者,去倾听那未被倾听的被埋没的声音,去闻那久已散去、但却永远刻骨铭心的气味。

韩国女作家韩江的《素食主义者》是一本精巧凝练、选题独特、既优美又悲伤的小说,赢得了2016年的国际布克奖。洛伊的《微物之神》以丰富的内容取胜,有厚重的历史维度作为小说的大背景,而韩江的《素食主义者》则完全基于个人和家庭,除了采用几个不同人物的叙述视角,还运用了女性独特的“向内转”的个人梦境的叙述视角,颇有创意。小说中的女主人公是一个平凡的韩国女性英惠,在丈夫眼里,她是一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女性,没有出色的姿容,没有特殊的爱好,没有张扬的个性,只是像所有韩国普通家庭的女性一样,默默无闻、任劳任怨地伺候着丈夫—每天为丈夫准备好餐饭,替丈夫熨烫衣服,围着丈夫生活,给丈夫提供一个舒适安逸的家。可是有一天,这种普通的日常生活突然被打破了,英惠因为做了一个血腥的噩梦,而彻底变成了素食主义者,这种具有强烈的自我意愿的选择,让冷漠自私的丈夫无法理解,连惠英自己的父母姐弟也一样无法理解,父亲甚至用暴力的手段试图阻止她变成一位“素食主义者”,导致英惠拿刀自残,住进医院。后来,信奉艺术至上的姐夫,又在英惠神志不清之时,跟她一起逾越了家庭的伦理界限。最后被父母和丈夫抛弃的英惠,患上了严重的厌食症和精神分裂症,被姐姐仁惠送进精神病院,在那里,她最想做的就是变成一棵树。

《素食主义者》把女性主义和素食主义结合,从这一角度来质疑和批判韩国的父系传统和夫权制度对女性的压迫和伤害。就像鲁迅的《狂人日记》一样,隐藏在《素食主义者》的叙述下,有许多深刻的叩问:谁才是真正的疯子?是选择吃素的英惠,还是那些用尽各种手段阻止英惠吃素的家人?为什么以前少言寡语、害怕张扬个性的英惠是正常的,而选择吃素后的英惠就是不正常的?是英惠出了问题,还是社会出了问题?韩江用“吃肉”来象征男权社会,而用植物,尤其是“树”来象征属于女性的纯粹的世界。选择吃素的英惠,冒犯了传统男权社会的规定,所以她的家人在知道她吃素后,不停地向她丈夫道歉,而在家庭聚会上,如同暴君一样的父亲更是不顾英惠的意愿,用暴力手段强制性地把肉硬塞进她的嘴里。“家”成了伤害英惠的所在,就连她的母亲和姐姐也进入伤害她的“共犯结构”。家人不尊重她个人意愿的所谓“爱”,让英惠感到窒息和绝望,唯有自残。

韩江在这部小说中,用英惠的“梦”来揭示她真实的自我:那个以往“吃肉”的自我,自我对自我的认识,自我持续不断的内心声音。可以说,这部小说最有创意的就是那六段英惠的自我的声音,或者说是“梦”的声音,而这六段“梦”被韩江特地用斜体字标记出来,为了跟第一节故事中丈夫的叙述声音加以区别。“我的眼睛映在地面的血泊中,闪闪地发出凶残的光芒。这的的确确是我的脸,但是那表情和眼神又如此陌生,恍如初见。我一时也无法说明那种感觉,仿佛这见过无数次的熟悉的脸并不是我的……就是这种活生生的、奇怪而又恐惧的感觉。”在梦中,英惠总是在血泊中看见自己的脸,这是对以前吃肉的自我开始进行反思的表现。在后来的梦中,她回忆童年时的一次创伤记忆,父亲把家里的狗残忍地用摩托车拖死,然后让家人吃狗肉,而那狗的眼睛“似乎在汤饭上面闪烁着”,永远印在她童年的记忆里。英惠对自己做的那些充满血腥和谋杀的梦这样阐释道:“我要么是凶手,要么是被害者。如果我是凶手,那我杀死的会是谁呢?……是谁无数次地杀死了其他人,隐隐约约的、无法把握的……这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感觉似乎已经成为了真实的记忆。”正如鲁迅的《狂人日记》中的“我”在中国历史书的字里行间中发现的是“吃人”二字,英惠在噩梦中也发现“吃肉”,或是支持“吃肉”的男权社会,等同于谋杀;狂人发现他在无意之间参与了“吃人”的行为,而英惠觉得最恐怖的是她也无意识地参与了谋杀动物的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