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灵动婉转的散文体小说(2)

书名:小说的越界本章字数:2741

第一,历史的时间,也就是现实的时间,跟波兰历史上的许多大事件都有关:1914年和1918年,是第一次世界大战开始和结束的时间,“一战”结束后波兰复国;1939年,“二战”开始;1943年,华沙犹太人起义;1944年,华沙起义;1945年“二战”结束;1946年波兰举行全民公投、驱逐德国裔人口、凯尔采发生屠杀犹太人等事件;1953年斯大林去世。为了展示真实的历史时间,托卡尔丘克总是在小说里不时地写出具体的年份,让我们知道大的历史背景,而这些历史时间是真实的、线性的、递进发展的。她在小说中不时夹杂着对历史事件的描写,比如关于德国军官库尔特的时间,她写到“二战”中纳粹德国对犹太人的屠杀,以及他们和俄国布尔什维克之间的战争;关于地主波皮耶尔斯基的时间,她写到波兰转成共产党国家后,地主一家人被迫搬离他们的庄园,等等。然而,她不倾心于写“大历史”,她采取的散文体的写作,让历史变得碎片化,用这些碎片来折射人类的困境和苦难。

第二,托卡尔丘克非常重视自然时间,重视宇宙万物循环不已的独特的规律,通过自然的时间来探索大千世界复杂、神秘、永恒的存在意义。无论现代性的车轮如何不可阻挡地滚滚向前,无论历史如何带给太古人无尽的伤痛,自然仍是从容不迫地循环往复、冬去春来,保持生命的原始状态。太古世界中,有一个特殊的女性角色叫麦穗儿,她是太古村庄的边缘人物,她一点都不懂得社会规定的道德和伦理,男人只要想跟她做爱,她一律来者不拒,在神父眼里,她是一个十足的“巫婆”。最有意思的是,她跟大自然有着极其隐秘的联系,无论是生病、生存还是生育,她都远离社会的力量,完全靠自然的力量来渡过一个个难关。可以说,她与森林里的动物和植物的关系,其实是一种超自然的关系。比如她有预言的能力,她跟蛇之间的亲密关系超过跟人之间的亲密关系,她在睡梦中会与屋前的一株欧白芷做爱,她的奶汁可以治愈病人。她永远都远离人群,住在森林里,靠森林里的植物和干果生活,当所有太古的主人公相继去世后,她仍然充满活力地活着。

第三,托卡尔丘克在小说里写了“上帝的时间”,而这一时间维度展示了她对宗教和哲学问题的思考,对人的存在问题的形而上思考。地主波皮耶尔斯基曾经提出三个形而上的关于人的存在的哲学问题:第一,“我是从哪里来的?我的源头在哪里”?第二,“从根本上讲,人能知道些什么?从获取的知识中又能得到些什么教益?人对事物的认识能够到达尽头吗”?第三,“该怎么办?怎么办?该做些什么?不做些什么”?后来一位犹太人神医又替他增加了一个问题:“我们要向何处去?时间的尽头是什么?”犹太人神医送给地主波皮耶尔斯基的游戏盒子里有八个世界,上帝在每一个世界中不停地变化,对自己、对人类、对世界产生不同层次的认知。在第一个世界里,上帝首先需要认清自己:“上帝通过时间的流逝认识自己,因为只有难以捉摸的、变幻莫测的东西才最像上帝。”上帝需要问“我是谁”的问题,需要探知是人创造了上帝,还是上帝创造了人。随着游戏的进展,上帝从第一世界一直到第八世界,跟人类一样,也经历了从年轻到衰老的过程,也经历了被人抛弃的过程。虽然对于上帝而言,死亡是不存在的,但是上帝知道,在我们认知的秩序里,还有另一种存在,一种超越时间限制的永恒存在。托卡尔丘克对“上帝的时间”的理解,始终贯穿着变动和静止、瞬间和永恒、生与死的悖论。比如一方面上帝是超时间的存在,但是另一方面又一直呈现在变动之中。在1939年夏天,上帝突然出现在跟李子一般大小的浆果里,后来流到麦穗儿的乳汁里,乳汁拯救了许多有病的孩子,但是这些孩子又全部在战争中死去了。有了上帝的视角,太古的空间才变得更加的多维和深邃,不仅包含着关于此岸的思索,还包含着关于彼岸的思索;不仅包含着上帝对人类的思索,也包含着上帝对自身存在的思索。

第四,托卡尔丘克在《太古和其他的时间》中写得最有特色的就是个人的内心时间。每一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主观时间,它存在于历史之外,在不同的时期散发着不同的感性和气味,只有自己才能识别。等待丈夫从战争中归来的妻子会觉得时间是凝固的,发疯的弗洛伦腾卡每当夜幕降临就会对着她心目中的两个月亮嚎叫;沉迷于游戏中的地主波皮耶尔斯基即使被夺走森林、牧场、庄园也没有多少感觉;童年的米霞在父亲米哈乌归来之前对时间几乎没有任何记忆;父亲米哈乌希望他的爱永远留在女儿米霞的时间里;米霞的弟弟伊齐多尔既没有力量也没有愿望走出太古边界那堵看不见的大墙;“巫婆”麦穗儿可以看到许多无法化为语言的东西和一种渗透万物的力量;溺水鬼普卢什奇成了像雾一样漂流的被物质世界和精神世界流放的犯人……每一个个体内心的时间都充满了暂时性、偶然性,很难找到共性和规律,在短暂的瞬间,每个人感受到的都是不同的样子,这一瞬间在每个人心目中占有的时间长短度也完全不一样。比如波皮耶尔斯基小姐看到太古时,属于“她私人的、内在的时间流正在往回流,每个人身上都有这么一种时间流,此刻过往的画面,在树叶之间的空隙里,像放映电影似的一幕幕出现在她眼帘”。这种个体迥异的主观的生命经验,与直线的进步的叙述时间交错着、对话着,组成丰富无比的外宇宙和内宇宙并置的世界,宛如苍穹一样博大、浩瀚、无边无际。

第五,托卡尔丘克也写物质的时间,并把物质人化、情感化,就连普通的物品,如小咖啡磨、房子、游戏,当它与人的内心时间发生关系后,也一样富有生命、精神和灵魂,也一样拥有自己的时间。比如米霞的小咖啡磨,就属于存在于时间之外的那种东西,“无数双手触摸过它,那些抚摸过它的手都对它寄予过无限的深情和剪不断、理还乱的思绪。小咖啡磨接受了这一切,因为大凡是物质统统都有这种能力—留住那种轻飘飘的、转瞬即逝的思想的能力”。当每一个个体对“小咖啡磨”注入了内心的感情和思绪时,它就变成了某种精神的载体,即使触摸过它的人已经逝去,可是留在它身上的思绪却永远地保留下来。

咖啡磨是这样一块有人向其注入了磨的理念的物质。

许多小咖啡磨之所以存在是因为它能磨东西,但谁也不知道,小咖啡磨意味着什么。或许小咖啡磨是某种总体的、基本的变化规律的碎片,没有这种规律,这个世界或许就不能运转,或者完全运转成另一种样子。也许磨咖啡的小磨是现实的轴心,一切都围绕这个轴心打转和发展,也许小咖啡磨对于世界比人还重要。甚至有可能,米霞的这个唯一的小咖啡磨是太古的支柱。

托卡尔丘克把米霞的唯一的小咖啡磨上升到“太古的支柱”,因为太古的支柱就是个体的时间观,看到这个独特的唯一的小咖啡磨,我们就会想起米霞留在它身上的思绪和情感,虽然这些情感和思绪的形式是碎片的散漫的,可是自有“某种总体的、基本的变化规律”,而这何尝又不是托卡尔丘克独特的散文化的小说叙述呢?当她把那么多层次的时间观放在这个唯一的小咖啡磨里来打磨的时候,太古的世界自然就流出了异常独特的芳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