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灵动婉转的散文体小说(1)

书名:小说的越界本章字数:2614

“谁只要见过世界的边界一次,他就会锥心地感受到自己遭受的禁锢。”

波兰女作家奥尔加·托卡尔丘克在她的小说《太古和其他的时间》里如是说。这位波兰家喻户晓的当代女作家,2018年5月凭借小说《云游》获得国际布克奖。跟她的另外两部小说《太古和其他的时间》《白天的房子,夜晚的房子》一样,她始终以散文体的笔法来写小说,如果放在中国的语境里,我们一定很难接受,评论家们可能会一拥而上地批评她那么松散的结构,批评她缺乏波澜壮阔的格局和缜密的整体性构思,然而,正是这种散文化和碎片化的写法,让她获得了最大的自由—她轻而易举地从太古的中心游离到世界的边界,在各种不同的文体和故事中旅游,像风一样,在历史的细缝之间随意穿行,跨越家乡、国族、男性话语构筑的现实空间,找到属于她自己的时间、空间和节奏。这种自由游走的书写方式,既像一件随意缝合拼凑成的百衲衣,又像是一个散落的星群,没有一个固定的中心,没有固定的结构,让她得以挣脱所有传统文学创作方法的束缚,创造出一个充分个体化的幻想和真实并置的神秘世界。在这个世界,当她回望自己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像一条无法再次踏入的溪流:“我就像一条溪流,就像新鲁达那条不断改变颜色的小河;而关于我自己,我唯一能说的是,我偶然发现自己是从空间和时间上的一个点流过,我除了是这个点和时间的特性的综合之外,什么也不是。”这一个个偶尔流过的小小的凝聚点,既是她看待自我的方式,也是她看待大千世界的方式,“从不同观察点看到的世界是各种不同的世界。因此,我能从不同的观察点看到多少种世界,我就能生活在多少种世界里”。

我很喜欢托卡尔丘克的散文体小说,因为这种文体轻盈、灵动、疏离,如同加了会飞起来的羽翅,带我们飞越各种固定的沉重的边界,飞离各种重复单调的表述形式,像淘气的孩子一样总是故意偏离轨道,在俏皮的逃离主流话语和传统书写方式的旅途中找到一种快感,一种释放,在虚无里看到生命,在生命里看到虚无。即使她偶尔拾起一缕思绪、一点关于人生的哲思与参悟,也能把它随意变成小说的一部分,而一个个微小的故事发着神秘而幽暗的光,闪闪烁烁地堆积在一起,被托卡尔丘克连缀成富有个性的一串串珍珠,散发着弗洛伊德说的“玄秘”的意味。

托卡尔丘克的《太古和其他的时间》出版于1996年,曾受到波兰评论界的高度评价,获得波兰权威的文学大奖“尼刻奖”。这本书让我想起了中国当代作家对“地域性写作”的执着,比如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出生的中国作家,在他们的文学版图里,大多有一块跟他们成长记忆紧密相连的空间,所有的想象和所有的故事都建立在他们熟悉的故乡,建立在他们熟悉的村庄、小镇、城市、邻里街坊、河流山林等体现着地域政治和文化土壤的空间上,从那里展开,构筑一个个小说中的现实世界。每一位作家个体主观的记忆之火,仿佛照亮了这些空间,让它们在小说中真实地存在,给我们带来既熟悉又陌生的生命经验。沈从文的湘西、汪曾祺的高邮、莫言的高密、贾平凹的商州、阎连科的耙耧山脉、苏童的“香椿树街”、迟子建的北国极地、王安忆的上海、西西的香港等,都是从这些空间中盛开出的多彩多姿的繁花。这些地域既是现实中的地理空间,也是作家虚构的小说空间;既是历史的、真实的,也是怀旧的、想象的。它们往往是封闭的,有无形的堡垒和界限,堡垒上面插着作家个人鲜明的旗帜,标志着作家独特的文化身份认同,以及作家对故乡的怀旧与重塑,但是其中包含的历史故事和人性内涵,又一次次轻而易举地跨越了封闭这些地域的无形堡垒。托卡尔丘克的“太古”书写模式跟部分中国作家的“地域写作”非常相似。作为女性作家,她在写作中贯穿的与城市钢筋水泥迥异的大自然的生命气韵,以及把日常生活和神秘主义结合起来的富有诗意的书写,跟迟子建的《额尔古纳河右岸》有异曲同工之处。不过,托卡尔丘克没有迟子建的大格局和缜密的结构:迟子建赋予了一个在现代社会即将消失的游牧民族史诗性的大书写,而托卡尔丘克则充分发挥“碎片化写作”的优势,游离于历史时间和个人时间之中,以微见大,以轻驭重。

“太古”是波兰某处的一座落后的村庄,托卡尔丘克故意将其神秘化,一开篇就写道:“太古是个地方,它位于宇宙的中心。”把自己的村庄当作“宇宙的中心”,这样的观点,阎连科也曾经表述过,他说过,只要认识他在河南的故乡—那个小小的村庄,他就认识了中国,乃至于认识了整个世界,所以河南的村庄就是世界的中心。根据托卡尔丘克的描写,太古有东西南北四个边界,每个边界都有不同的地理坐标,每个边界都有不同的天使守护,然而真正的边界不在于外在的地理位置,而在于人的内心,最重要的是,每个人的内心都有不同的太古边界。比如,当小说中的伊齐多尔来到“太古的边界”,“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站住。这里有点不对劲。他向前伸出了双手,所有的手指头都消失不见了”,跟大多数太古村庄的人们一样,他后来一辈子都待在太古,从没有走出太古一步,被这个边界禁锢着,“人就像待在罐子里似的”。他爱恋的鲁塔,小时候跟他一样,坚信太古就在这个边界结束,再远就什么都没有了,但是后来为了改变自己的命运,她克服内心的恐惧,走出太古的边界:“鲁塔走到了太古的边界,她转过身去,脸朝北方站住,这时有一种感觉在她心中油然而生,她觉得自己能通过所有的边界,能冲破一切禁锢,能找到走出国境的大门。”果然,她去了遥远的巴西,再也没回过太古。所以,太古的边界既是客观的,也是主观的;既是外在的,也是内在的;既是实有的,也是虚无的。

托卡尔丘克在这部小说中最独特的写法,就是以时间来书写空间,把“地域书写”充分时间化,尤其是充分“个体时间化”,通过多层次的时间来把一个有限定的现实世界拓展到无限定的宇宙世界里。就像易丽君所概述的:“太古既是空间概念,同时又是时间概念。太古是时间的始祖,它包容了所有人和动植物的时间,甚至包容了超时间的上帝时间、幽灵精怪的时间和日用物品的时间。有多少种存在,便有多少种时间。无数短暂如一瞬的个体的时间,在这里融合为一种强大的、永恒的生命节奏。”这部小说有多层次的时间:历史的时间、自然的时间、个人的时间、物品的时间、鬼魂的时间、疯子的时间、孩子的时间、大人的时间、老人的时间、上帝的时间等,所有的标题都以“×××的时间”来命名,特别有创意。通过各种不同的存在的时间,托卡尔丘克质疑强大无比的现代性的单线发展和进步的时间观,用个体内心的维度、自然的维度、宗教的维度、存在的维度来丰富太古的历史,构筑充满生命律动的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