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博尔赫斯的梦(3)

书名:小说的越界本章字数:2907

博尔赫斯的梦跟艺术家的心灵创作过程紧紧相连,他似乎通过梦来谈论作家苦思冥想时的思绪,其创造时的痛苦与喜悦,以及创造时应该拥有的心灵状态。他的能够进入梦的最彻底的虚无深处的小说,应该是《环形废墟》。这是一篇典型的关于“梦中之梦”的故事。这篇小说里,一位来自南方的沉默寡言的魔法师来到被焚毁的庙宇的遗迹,在这个环形场所,他知道最重要的任务是睡觉做梦。“引导他到这里来的目的虽然异乎寻常,但并非不能实现。他要梦见一个人:要毫发不爽地梦见那人,使之成为现实。”开始,他的计划实施得并不顺利,梦境起初是一片混乱。后来他梦见自己在环形阶梯剧场给许多学生讲课,但很快学院就变形了,这个梦等于失败了,就像作家构思的一个作品半途而废一样。等魔法师花了一个月的时间恢复体力后,他几乎马上梦见了一颗跳动的心脏,接下来的几天他慢慢梦见了一个个重要的器官。然后逐渐地,他梦见了一个少年,等于在梦中创造了一个“儿子”,并派他去另一座荒废的庙宇做拜火的仪式。自从有了这个来自他的“梦的投影”的儿子,他夜里不再做梦了。不过他担心儿子会发现自己只是一个幻影。“魔法师花了一千零一个秘密的夜晚,零零星星揣摩出来的那个儿子的前途,当然使他牵肠挂肚。”小说的结尾,他思索的结局来得非常突然,火神庙宇的废墟再次遭到火焚,他朝火焰走去,可是发现:“火焰没有吞噬他的皮肉,而是不烫不灼地抚慰他,淹没了他。他宽慰地、惭愧地、害怕地知道他自己也是一个幻影,另一个人梦中的幻影。”这篇“梦中之梦”的故事,通过梦来像上帝一样造人的故事,仿佛博尔赫斯版的“弗兰肯斯坦”,让人在梦中扮演上帝的角色,不仅儿子是幻影,而且魔法师也是他人梦中的幻影—好似文学的创作过程,在虚构的作品里,一切都是作者的梦中之人,梦中之物,一切都是幻影。佛教说的“四大皆空”,又何尝不是看清了人生一切皆幻影?

如果《环形废墟》展示的是一位作家进行精神创作的神秘过程,甚至是一位作家存在的虚无感,那么《神的文字》则展现了一位作家在创作过程中必须拥有的心灵的自由状态。《神的文字》中也一样提到了“一梦套一梦”和“套在梦里的梦”。一方面是永远被关在石牢里的巫师,一个束手无策的囚徒,永远都得不到现实中的自由,但是另一方面,他却通过“梦”而感受到了一种心醉神迷的与神和宇宙结合的大快乐。他见到了一个既是水也是火的无穷尽的轮子,这个轮子由过去、现在、未来的事情交织组成,他因此而感悟到了宇宙的隐秘,万物的起源,并且获得了无限幸福的感觉。这个故事透露了一个信息,那就是一个作家无论身处何地,只要内心拥有大自由,他就无所不能。它如同流亡文学里常常提到的“自我放逐”,即使身处暴君专制的国度,作家通过内心的自我放逐,也一样可以获得精神的大自由。这位巫师,即使他被囚禁在地牢里,当他感悟到自由就存在于自己的内心,他居然念出偶然凑成的口诀就可以“摧毁这座石牢,让白天进入我的黑夜,我就能返老还童,长生不死,就能让老虎撕碎阿尔瓦拉多,就能用圣刀刺进西班牙人的胸膛,重建金字塔,重建帝国”。这很像庄子的《逍遥游》,而这口诀其实就是启开心灵自由的钥匙,关键还在于作家自己的意念—他是想要被现实所羁绊,还是想要获得个体精神的绝对大自由。

博尔赫斯曾经说过:“说到头,文学无非是有引导的梦罢了。”他的文学之梦有着自己独特的关于空间和时间的定义,他喜欢把故事的时间和空间安排得比较远,以便更自由地发挥想象。博尔赫斯有一篇非常神奇的小说《阿莱夫》,谈的既是关于文学之梦的空间的定义,也是关于作家的视角和胸怀的问题。在小说之前,他引用了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第二幕第二场的句子:“啊,上帝,即便我困在坚果壳里,我仍以为自己是无限空间的国王。”这句话揭示了文学的秘密,那就是,文学有“梦”的翅膀让我们拥有无限的空间。藏在地下室里的阿莱夫,“是空间的一个包罗万象的点”,“从各个角度看到的、全世界各个地方所在的一点”。它的直径大约只有两三厘米,可是宇宙空间都包罗其中,所有的灯盏和光源也在其中。透过它,可以看到宇宙的任何角度,大到浩瀚的海洋,小到地上的蚂蚁,甚至看到逝去的情人以前写的信。“……我看到爱的关联和死的变化,我看到阿莱夫,从各个角度在阿莱夫之中看到世界,在世界中再一次看到阿莱夫,在阿莱夫中看到世界,我看到我的脸和脏腑,看到你的脸,我觉得眩晕,我哭了,因为我亲眼看到了那个名字屡屡被人盗用、但无人正视的秘密、假设的东西:难以理解的宇宙。”这个隐藏在地下室的阿莱夫,是博尔赫斯关于文学的最神秘的隐喻。他曾经说明,阿莱夫是希伯来语字母表的第一个字母,在犹太神秘哲学中,它象征着无限的、纯真的神明。其实,阿莱夫的隐喻就是“作家的眼睛”,作家的视野。优秀的作家可以看到世界上的各个角落,可以看到离家乡万里之外的实实在在的葡萄、地上的蚂蚁,以及女人的身体、过去的秘密等外在宇宙的每一个具体的存在,也可以看到每个人的内心宇宙,甚至自我的内心世界,关键还在于,这个作家的视角是否是“宇宙的视角”。无论他住在哪里,哪怕只是住在狭小阴暗的地下室里,只要他拥有阿莱夫,拥有宇宙的视角,他就拥有包罗万象的世界和宇宙,而他的文学作品也会像宇宙一样宽广。

博尔赫斯的小说拥有宇宙的视野,区别于其他拥有乡土情怀和家国情怀的小说。他是这样描述自己的写作的:“我不知怎么福至心灵,会想到写直截了当的短篇小说。我不敢说它们简单;因为世上的文章没有一页、没有一字不是以宇宙为鉴的,宇宙最显著的属性就是纷纭复杂。”正因为他有宇宙的视角,他虽然承认自己是保守党人,但是他的小说是超越各种党派纷争的,他没有让他自己的政治立场影响到他的文学创作,拒绝把文学当作政治的工具。他认为:“我写的故事,正如《一千零一夜》里的一样,旨在给人以消遣和感动,不在醒世劝化。”由于他拥有“宇宙的视角”,像庄子的《齐物论》一样,在宇宙的观照下,现实中的善恶、是非、贵贱等二元对立对他而言也消失于无形。对于他,这个丰富多彩的世界其实来源于一个共同的东西,那就是万物的本源,物之初,是虚无。因为是虚无的,所以万物是同一的,不需要纠缠在这些对立项中。比如他的小说《神学家》写到两位神学家奥雷利亚诺和胡安的纷争,两个人一个是正统,一个是异端;一个是憎恨者,一个是被憎恨者;一个是告发者,一个是受害者。在现实世界里他们纠缠斗争了一辈子,但是当他们到了没有时间概念的天国,对于深不可测的神而言,他们构成了同一个人。这种超越正反、黑白二元对立的观点,也类似于中国佛教说的“不二法门”,只有拥有宇宙极境的眼光,才能超越这样的二元对立之争。他的另一篇小说《扎伊尔》通过一枚普通的钱币看到事物的正面和反面,让那个普通的钱币“扎伊尔”,变成透明的,两面都不重叠,而景象变球形,扎伊尔出现在球的中央—这样的描述是为了令读者从一个细小的东西看到包容万象的宇宙,看到涉及宇宙的正与反、是与非的历史景象和生命景象,以及无穷的超越因果的复杂关系,而不被非此即彼、非黑即白的二元法所局限。

博尔赫斯喜欢在小说、诗歌和散文中写他自己,不过他笔下的博尔赫斯可是千变万化的,是拥有多重主体的。他在一首《我就是我》的诗里曾经这样描述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