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序:至暗时刻的君子之道(2)

书名:抉择:鼎革之际的历史与人本章字数:1751

活下来的人也多活得并不踏实,他们或处于天人交战的心结中难以自拔,或为现实的污泥浊水所沾染。如陈洪绶为了躲避清军的追捕及避免剃发的耻辱,在诸暨的云门寺落发为僧。但佛门的清静并不能使他的内心平静下来,他改号悔迟、悔僧。如傅山70多岁了,还被朝廷要求到京城考试,他住在崇文门外一个荒寺中,准备以死殉节。老朋友都察院左都御史魏象枢为他求情,希望朝廷免试,授予他内阁中书之职,皇上同意;大学士冯溥要求他必须向皇帝谢恩,即使病了也要谢恩。此时的傅山已绝食七天,不能动,冯“乃强使人舁以入。望见午门,泪涔涔下。益都强掖之使谢,则仆于地。蔚州进曰:‘止!止!是即谢矣!’”。

只有少数如黄宗羲、吕留良那样的人仍在“折腾”,他们之所以能够“安顿”下来,是因为他们怀有幻想般的希望,驱使自己去研读、创造学术思想体系、带出弟子。我曾经说:“民族血脉的新旧交替,这惊遽的时刻总要有人来表现,有人选择了表现;这惊遽的时刻过后总要有人去承担,有人选择了承担。”殉节者表现,遗民们承担。

也许,我们无法以历史的理性来苛求前贤,他们身在局中,未必明了自己在历史中的角色,他们之中的很多人甚至怀疑自己的价值。一度安顿的黄宗羲到晚年发现自己原来是脆弱的,支持他的“向后二十年交入‘大壮’”的历史假设,已经被历史证伪,他因此感叹,“十二运之言,无乃欺人”。

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些遗民“死不瞑目”。他们没有看透,更没有破局。这不妨碍他们以各种方式哪怕以弱者的方式表达自己存在的尊严,无论是傅山、黄宗羲还是吕留良们都多少挑战了主流,挑战了这个历史和现实的迷局。

看透了的人同样面临着尖锐的问题—他还在这个局里,他该怎么办?比如本书中写到的马致远,就是一个非常复杂的人。年轻的时候,他在皇帝身边,写过“祝吾皇万万年,镇家邦万万里。八方齐贺当今帝,稳坐盘龙亢金椅”这类歌功颂德的谀辞;而到了晚年,他居然还写了“至治华夷,正堂堂大元朝世”“圣明皇帝,大元洪福与天齐”。而马致远是自以为看破了的,他的作品多有思想性和艺术性高度结合的经典,如他的《【夜航船】秋思》,“百岁光阴一梦蝶,重回首往事堪嗟。今日春来,明朝花谢。急罚盏夜阑灯灭。想秦宫汉阙,都做了衰草牛羊野。不恁么渔樵没话说。纵荒坟横断碑,不辨龙蛇。投至狐踪与兔穴,多少豪杰。鼎足虽坚半腰里折,魏耶?晋耶?……何年是彻?看密匝匝蚁排兵,乱纷纷蜂酿蜜,急攘攘蝇争血”,堪称是对中国历史和中国生活的见道之作。他确实看透了,但他为什么献媚权力?玺璋先生说,“我们只能用文人的复杂性来解释这种难以理解的现象”。

身在局中的中国人一般难以看透历史,包括一些文化遗民在内,但看透的人又多如马致远一样逃避责任、游戏人生。因此,历史写作的目的也在于校正历史进程的不足,代历史进行审判。当我们知道马致远的卑污文字时,会心生距离甚至厌恶。这就是历史和人性的现身。

当然,还有一些看透的人,他们登上了历史的彼岸,但他们还要在局中等待正命之日,如严复,作为启蒙思想的先驱,他早已明白我们文化和强势文化的差异,但他不得不看着自家文化衰败、沉沦。这就是“既登彼岸舍舟楫,再入轮回做众生”。

在衰败期,在文化被政治、经济革命的时代,在权钱阔者凯歌高进、拜物教盛行的时代,文化的命运最为难堪。世道人心的演进与自己无关,华夏民族的当代史与文化无关。除了殉道者、遗民们表现气节,时代和社会的边缘者还能有什么作为?

那就是回到众生中去。正如龚自珍意识到的,“东山妓即是苍生”。龚自珍们还意识到,历史的发动机不再由达官贵人担当,而是转向山民、海客,到了“日之将夕,悲风骤至”的“昏时”,将有“山中之民”起来,一啸百呤,“有大音声起,天地为之钟鼓,神人为之波涛矣”。

这种做众生的事业,能够创造出惊天而感人的历史。因此,马致远们顶多是大读者,把作家和历史的真实读出来了一些,但傅山、黄宗羲、龚自珍、严复们才是大作者,是历史的推手。他们在历史巨变的重大关口,“或出或处”地创造着历史,他们的作品也确实为后来人提供了丰沛的精神和思想资源。

即使不用百年千年的眼光,就拿我们今时今日的感觉来衡量,今天的中国人同样处在历史的转折点上,我们身在局中。我们看透了吗?我们能破局吗?相信本书中的诸多人物能够供我们参考,他们的抉择在今天仍有启示意义。

余世存

2019年11月22日写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