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陈寿:非实录无以称良史(2)

书名:抉择:鼎革之际的历史与人本章字数:2380

于是,赵翼更进一步指出:“自陈寿作《魏本纪》,多所回护,凡两朝革易之际,进爵封国,赐剑履,加九锡,以及禅位,有诏有策,竟成一定书法。以后宋、齐、梁、陈诸书悉奉为成式,直以为作史之法固应如是。然寿回护过甚之处,究有未安者。”陈寿这样做的目的,无非是为曹魏代汉寻求所谓合法性与正当性罢了。不过,“刘氏之德未泯,忠义之徒未尽,何言其亡也?汉苟未亡,则魏不可取。今以不可取之实,而冒揖让之名,因辅弼之功,而当代德之号,欲比德尧舜,岂不诬哉!”这番议论见于东晋史家袁宏所著《后汉纪》,作者与习凿齿是同时代人,他对曹丕以禅受之名篡汉称帝的质疑,从根本上否定了曹魏代汉的必然性与合理性,对陈寿曲笔回护、阿时媚主的做法也提出了批评。关于这个问题,钱穆在其《国史大纲》中讲得更加明白。他说:

曹家政权的前半期,挟天子以令诸侯,借著汉相名位铲除异己,依然仗的是东汉中央政府之威灵。下半期的篡窃,却没有一个坦白响亮的理由。

魏武《述志令》自称:“天下无有孤,不知几人称王,几人称帝?”此不足为篡窃之正大理由。曹氏不能直捷效法汤、武革命,自己做周文王,三分天下有其二;而其子依然不能做周武王,必做尧、舜禅让;种种不光明、不磊落。总之,攘夺政权的后面,没有一个可凭的理论。

乘隙而起的司马氏,暗下勾结著当时几个贵族门第再来篡窃曹氏的天下,更没有一个光明的理由可说。

司马氏似乎想提倡名教,来收拾曹氏所不能收拾的人心。然而他们只能提出一“孝”字,而不能不舍弃“忠”字,依然只为私门张目。

他们全只是阴谋篡窃。阴谋不足以镇压反动,必然继之以惨毒的淫威。如曹操之对汉献帝与伏后。

由于陈寿的虚誉溢美,《三国志》所刻画的曹操,只有“治世之能臣”的一面,而少了“乱世之奸雄”的另一面,后者则保存在《汉晋春秋》中。《汉晋春秋》现存佚文第九条记载了曹操与汉献帝的关系:

汉帝都许,守位而已,宿卫近侍莫非曹氏党旧恩戚。议郎赵彦尝为帝陈言时策,曹操恶而杀之,其余内外多见诛。操后以事入见殿中,帝不任其忿,因曰:“君能相辅,则厚;不尔,幸垂恩相舍。”操失色,俯仰求出。旧仪,三公辅兵入庙,令虎贲执刃挟之。操顾左右,汗流洽被,自后不敢复朝请。

白描似的几笔,就画出了曹操“托名汉相,其实汉贼”的面相,年轻皇帝的孤弱无助和心有不甘亦跃然纸上。陈寿以曲笔书写历史的另一手段是“讳败夸胜”,报喜不报忧,只讲成绩,不讲问题。在魏晋与蜀汉的兵争中,魏晋胜则直书,魏晋败则不书;反过来,蜀汉败则大书特书,蜀汉胜则不书或少书。蜀汉建兴九年,诸葛亮复出祁山伐魏,《魏书·明帝纪》仅记曰:“三月,……诸葛亮寇天水,诏大将军司马宣王拒之。”至于《蜀书·诸葛亮传》,提及此事时也仅记曰:“九年,亮复出祁山,以木牛运,粮尽退军,与魏将张郃交战,射杀郃。”倒是裴松之注引《汉晋春秋》近四百字,将诸葛亮如何寻找战机,司马懿如何临阵避战,乃至诸将讥笑他“公畏蜀如虎,奈天下笑何”,他仍犹豫不决,终至大败的详情,翔实地记录下来,成为正文绝妙的补充。

建兴十二年春,诸葛亮又以十万之众再次伐魏。《明帝纪》记载:“诸葛亮出斜谷,屯渭南,司马宣王率诸军拒之。诏宣王:‘但坚壁拒守以挫其锋,彼进不得志,退无与战,久停则粮尽,虏略无所获,则必走矣。走而追之,以逸待劳,全胜之道也。’”至八月,“司马宣王与亮相持,连围积日,亮数挑战,宣王坚垒不应。会亮卒,其军退还”。陈寿这段记述意在给司马懿留面子,裴松之注引《汉晋春秋》,却让我们看到了历史的另一种可能:“亮自至,数挑战。宣王亦表固请战。使卫尉辛毗持节以制之。姜维谓亮曰:‘辛佐治仗节而到,贼不复出矣。’亮曰:‘彼本无战情,所以固请战者,以示武于其众耳。将在军,君命有所不受,苟能制吾,岂千里耳请战邪!’”这里所述的,竟是一个怯战避让而又顾及名誉,以千里请战、诡对诸将的司马懿。数月后,诸葛亮病逝于军中,《汉晋春秋》又记:“杨仪等整军而出,百姓奔告宣王,宣王追焉。姜维令仪反旗鸣鼓,若将向宣王者,宣王乃退,不敢逼。于是仪结陈而去,入谷然后发丧。宣王之退也,百姓为之谚曰:‘死诸葛走生仲达。’或以告宣王,宣王曰:‘吾能料生,不便料死也。’”

陈寿未必没有掌握这些材料,但他宁肯舍弃也不予采纳。取舍之间,自然有史家的心机。陈寿本蜀人,与其父两代仕于蜀汉,但他撰写《三国志》时,却处处以曲笔回护曹氏与司马氏“伟光正”的形象,甚至罔顾事实,不以“实录直书”叙事著史。刘备称帝,国号汉以绍汉统,在他笔下,却以其在蜀地而改称蜀国。而且,他对三国的态度亦有厚有薄,曹操及魏国历代国君都立“纪”,而吴蜀二国国君则立“传”;《魏书》对刘备、孙权称帝皆不书,而二君即位却要在蜀吴二书中记明魏国年号。凡此种种都说明,陈寿在撰写《三国志》时对其处境是有所考虑的。赵翼对此看得很清楚,他说:“盖寿修书在晋时,故于魏晋革易之处,不得不多所回护。而魏之承汉,与晋之承魏,一也。既欲为晋回护,不得不先为魏回护。”

赵翼或有“回护”陈寿之意。毕竟,《三国志》是一部难得的史著,陈寿也是一位难得的“史才”,但距“良史”是不是还有差距呢?有人就把问题看得十分严重。北宋唐庚在其所著《三国杂事序》中就曾提出质疑:“上自司马迁《史记》,下至《五代史》,其间数千百年,正统偏霸与夫僭窃乱贼,甚微至弱之国,外至蛮夷戎狄之邦,史家未有不书其国号者,而《三国志》独不然。刘备父子相继四十余年,始终号汉,未尝一称蜀;其称蜀,流俗之语耳。陈寿黜其正号,从其俗称,循魏晋之私意,废史家之公法。用意如此,则其所书善恶褒贬予夺,尚可信乎!”话虽然说得很重,却也道出了问题的根源—“循魏晋之私意,废史家之公法”。对史家来说,这毕竟是不可原谅的,也是正直而有良知的史家不肯做的,著史者不能因为政治的淫威而丢弃史家的良知和责任。在这个意义上,《三国志》的写作恰恰成了著史为政治服务的先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