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俞理初:故纸堆里的思想风暴(1)

书名:抉择:鼎革之际的历史与人本章字数:2384

自明代李贽之后,

还没有如此大胆为妇女鸣冤叫屈的,而且他思考问题的深度和广度,

似乎也超过了李贽。

因此,

蔡元培给予俞理初很高的评价,

称其为“近代以来自由思想之先声”。

我很喜欢俞理初这个人,原因恐怕要追溯到二十年前。1995年,世界妇女大会要在北京召开,孙郁兄和社科院文学所的王菲大姐主编一套女性文化书系,他们让我也报个题目。那时我正对妇女问题感兴趣,因为电视剧《渴望》弄了一个刘慧芳出来,在社会上引起很大争议。有人甚至认为,该剧塑造了一个“贤妻良母”的女性形象,是从“五四”向后倒退,是妇女解放的反动。我觉得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题目,是可以继续深究的,而真的追究起来,才知道很不容易。

俞理初这个名字就是此时出现的。四处搜寻材料后,蔡元培在《中国伦理学史》中论述俞理初的一段文字就被我当成了重大发现。就我掌握的材料而言,自明代李贽之后,还没有如此大胆为妇女鸣冤叫屈的,而且他思考问题的深度和广度似乎也超过了李贽。因此,蔡元培给予俞理初很高的评价,称其为“近代以来自由思想之先声”。他列举俞理初在伦理思想上的贡献,认为主要是在谈及妇女的社会地位以及生存处境时,俞理初能够以平等、公正的态度对待之。这里面涉及妇女的贞操、节烈、缠足、再嫁、妒忌等所谓妇德的问题,前人往往视而不见,漠不关心,“至理初,始以其至公至平之见,博考而慎断之”。

沿着这个线索,我陆续读了蔡元培所作《俞理初先生年谱跋》以及《俞理初先生年谱》,对俞理初有了初步了解,深感这是一位身在书斋而心怀天下,以平常心对待学术的有良知的学人。进而,我又搜集到周作人关于俞理初的一些文章。他表示:“在过去两千年中,我所最为佩服的中国思想家共有三人,一是汉王充,二是明李贽,三是清俞正燮。这三个人的言论行事并不怎么相像,但是我佩服他们的理由却是一个,此即是王仲任的疾虚妄的精神,这在其余的两人也是共通的,虽然表现的方式未必一样。”周作人所赞赏的“疾虚妄”的精神,就是怀疑的精神,批判的精神,实证的精神,就是不迷信,不盲从,不附和。这也正是俞理初治学的精神。王充所谓“虚妄”,周作人称之为“莠书”。他作莠书六篇,见于《癸巳存稿》卷十四,分别为酷儒、愚儒、谈玄、夸诞、旷达和悖儒。周作人认为,这六篇文章“对于古人种种荒谬处加以指摘,很有意思”。他说,俞理初所据标准,就是人情物理,即以人情物理去揭穿那些貌似正确,为世间公认的“真理”。于是他指出:“盖天下多乡愿,其言行皆正经,常人无不佩服,然若准以情理,则其不莠者鲜矣。唯有识与力者始能表而出之,其事之难与其功之大盖远过于孟子之功异端也。”

俞理初,安徽徽州府黟县人,名正燮,字理初。父名献,字可亭,乾隆四十二年拔贡生。据《俞氏家谱》所载,可亭先生“工骈体,隶事尤熟于掌故,曾主讲河南闻政书院。官句容县训导,署望江县教谕”。俞理初的少年时代就是在句容度过的,有诗为证:城南游钓处,客久认为家。携酒来郊外,寻幽得径斜。寒云低竹叶,近水有梅花。隔岸茅扉掩,时闻笑语哗。

此诗或不足以说明俞理初在句容生活的具体时间,而另有一篇《贼书》,写他“少时见句容名捕居明者”,说明他小时候的确在句容生活过。又有《骆君小传》一篇,写他在句容的一个忘年交。他是相信人死而神在的,一次旅途中,他于酒后“梦骆君至”,一起“看花欢笑”,醒来后,想起“小时一句一字,骆君皆奇赏之”,仍很感慨。他的学生程鸿诏曾为先生作传,写道:“先生随父之官,好读书,拥籍数万卷,手憣不辍,辍已成诵,地人名事迹本末,见某庋某册篇行,语辄中。尝与句容王乔年同撰《阴律疑实》,裁书满壁,朱墨烂然,父奇之。”王乔年与俞理初同岁,是他少年时的朋友。他们一起撰写《阴律疑实》时,俞理初只有十七八岁,却已经显示出坚实的学术功底及融会贯通的才学。他的记忆力非常人所及,《清史稿》说他“性强记,经目不忘”,如果有人提起某个地名、人名或掌故,他马上就能请你去翻书柜中的某本书,甚至具体到哪一篇哪一行,一说就中,屡试不爽。

不能说好记性成全了俞理初,但记性好对他来说却所幸于天赐。程鸿诏还记得:“每与理初夜集,偶有作述,援笔立就,义证赅恰,退而检诸箧,无一误事误言,叹其才学识有千万人而无数者。”历史上,像李白这种“日试万言,倚马可待”的才子,或时而有之,而“偶有作述,援笔立就,义证赅洽,退而检诸箧,无一误事误言”的学人,则前无古人。要做到这一点,如果没有对经史子集乃至于金石碑帖、稗官小说如数家珍般的熟悉,几乎是不可能的。就其学术渊源和传承来说,他与其乡贤江永、戴震可谓一脉相承,虽非出身于此,其学术路径却是江、戴二贤所开辟的。梁启超只看到他的“长于局部的考证”,却忽略了他在许多文章中所表达的对国计民生的关切,以及他在许多问题上表现出来的超前意识和开创精神。他固然没有一部如戴东原《孟子字义疏证》这样的著作,但他的《癸巳类稿》《癸巳存稿》有近百万字,开近代人文思想之先河,辟乾嘉朴学“经世致用”之新局面;而治学中的求实精神,以及对历史发展变化的认知和尊重,尤其是以传统反传统的思维方式和著述风格,都不是拾零捡烂、斤斤于名物和制度的乾嘉末流所能比附的。

嘉庆六年,俞可亭先生病逝于庐江县教谕任上,时年二十七岁的俞理初担起了抚养母亲、妻小和五个弟弟的重任。此时他正在京城求学,两年前家里出资为他捐了监生,取得了在国子监读书的资格。现在,一家人的生活负担压在他的肩上,他也只能把读书的事先放一放。毕竟,吃饭事大,读书事小,何况不是他一人要吃饭,而是全家人都要吃饭,他不能不负起这个责任。有记载说,他自二十多岁起,就以所学受雇于达官贵人,靠佣书养家糊口,“居家事母,不乐仕进”。著名地理学家张穆很敬重俞理初,以礼事之,尊为先生,曾作《癸巳存稿序》,说他“顾以家贫性介,知其学者寡,奔走道途四十年,缟纻余润不足赡妻孥,年逾六十,犹不能一日安居,遂其读书著书之乐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