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一场诉讼:百年之后再评说(2)

书名:抉择:鼎革之际的历史与人本章字数:2683

这里,既有规劝,也有担忧,更有期待。他说,文无古今,只有优劣,优秀的文章,总是有恒久之魅力的。再看欧洲的文艺复兴,他们的“古文”拉丁文并未因此而废除。他不明白,为什么中国的这些追随欧洲文艺复兴的年轻人要表现得如此极端!其结果,新既不得,旧亦丢失,岂不痛哉!而百年来,新兴的白话文中不中、西不西的混血儿面貌,恰好证明了林纾并非杞人忧天。放眼看去,这种破败的景象又岂止是文章?文学、戏剧、音乐、美术,举凡文化艺术之种种,不伦不类者比比皆是,中国之元气、文脉,几不知所终。

尽管林纾表现得十分恳切,然而,《新青年》诸君似乎并不为所动。三月,钱玄同致函陈独秀,继续诋毁林纾。他说:“某氏与人对译欧西小说,专用《聊斋志异》文笔,一面又欲引韩、柳以自重;此其价值,又在桐城派之下,然世固以‘大文豪’目之矣。”这话听起来已有点酸溜溜的。四月,胡适从美国致函陈独秀,提到了林纾的《论古文之不宜废》。他先是表示林文不足以“供吾辈攻击古文者之研究”,让他“大失所望”;继而,又指责文中“而方、姚卒不之踣”一句,以为“不合文法,可谓‘不通’”。他特别拎出林文中的一句话:“吾识其理,乃不能道其所以然”,煞有介事地指出:“此正是古文家之大病。古文家作文,全由熟读他人之文,得其声调口吻。读之烂熟,久之亦能仿效。却实不明其‘所以然’。”殊不知,林纾的本意并不在此。他不过想说,欧洲人对希腊拉丁文并未废弃不用,马、班、韩、柳也有不宜废弃的道理,这个道理都明白,但背后的理由却说不清楚。哪里有如“留声机”模仿古人之意?

胡适之后,挑剔林文文法、句法不通,竟成为《新青年》诸君攻击林纾的重要手段。五月,刘半农的《我之文学改良观》在《新青年》第3卷第3号发表,其中一段批评林译小说《巴黎茶花女遗事》,也用了这种手段。他言道:“近人某氏译西文小说,有‘其女珠,其母下之’之句。以‘珠’字代‘胞珠’,转作‘孕’字解,以‘下’字作‘堕胎’解。吾恐无论何人,必不能不观上下文而能明白其意者。是此种不通之字,较诸‘附骥’‘续貂’‘借箸’‘越俎’等通用之典,尤为费解。”

对于《新青年》诸君的愤愤不平,林纾似乎并未在意。在这期间,他把自己关在家中,译书、作画、写诗、浇花,以排遣苦闷的心情。不过,他的苦闷似与几个激进青年一时的过激言论无关。在另一场合他曾说过:“此等鼠目寸光,亦足啸引徒类,谬称盟主,仆尚何暇而与之争?”倒是纷乱如斯的时局,让他深感不安。他看到袁世凯称帝不成,张勋复辟亦遭失败,更兼南北对峙,议员纷争,军阀混战,“共和”无望,遂“终日杜门不面一客,亦不闻一事”。他甚至庆幸老天所赐“聋聩之疾”,在他看来,“得一日清净,即为一日之福”。这一年的七八月间,他应梅兰芳之邀作画题词,一阕《一剪梅》,道出了他此时的心情:

斜日凭窗修旧谱。香篆风柔,竹晕凉收。绿杨绾住笛家楼。到一分秋,添一分愁。

离殿当年忆旧游。曲按梁州,人似房州。许多前事聚心头。擎尚轻瓯,放下帘钩。

恰如鲁迅先生所说,“他们许是感到寂寞了”。民国七年戊午三月十五日,在刚刚出版的《新青年》第4卷第3号上,钱玄同与刘半农上演了一出“双簧戏”。钱玄同托名王敬轩,写了《王敬轩君来信》,模仿林纾崇拜者的口吻,褒扬林纾而贬抑“新青年”。同时发表刘半农复信,信中逐一批驳王敬轩的观点,并且用了揶揄、嘲弄、刻薄的语调。事后有人写信质问《新青年》,对于王敬轩的议论,肆意辱骂,是不是有悖自由讨论的学理?也有人责备刘半农“尤为狂妄”,不该在复信中“大昌厥词,肆意而骂之”,甚至称《新青年》诸君为“狂徒”。此后,胡适、陈独秀亦在文章和议论中,或指名道姓,或含沙射影,一而再再而三地挑林纾的毛病。然而,在这一年当中,林纾似乎没有再就这个问题谈过任何看法,我们也不知道挨骂挨到这个份儿上,他有什么感受。唯一的例外是在参与编撰《文学常识》一书时,他在写给上海中华编译社社长的信中,再次提及自己在北大与章太炎弟子的不和:

某某一生,好用奇字,袭取子书断句,以震炫愚昧之目。所传谬种,以《说文》入手,于意境义法,丝毫不懂。昔大学堂预科熊生,公然在讲堂与之抵抗,教习为沈君,然即某某高弟也。因其宣讲时,将古文略说一遍,即抽出一两字,用《说文》参考,或作籀文,说到极处,只不外换字之一法,于学生终无益处。……某某弟子之言,特为其师报复,不足怪也。

此处某某大约即代指“太炎”或“炳麟”,而“沈君”,则很有可能就是沈兼士。由此推测,林纾之所以不直接回应《新青年》诸君的批评,原因之一,怕是不愿与晚辈为此多有纠缠。他觉得,这不过是章太炎的弟子为老师出头“拔创”罢了,“不足怪也”。然而,进入民国八年己未之后,围攻林纾的势力似有扩大的趋势,先是周氏兄弟加入进来,随后又有北大学生如傅斯年、罗家伦亦混迹其中,阵地则除《新青年》外,又增加了新创办的《每周评论》,连篇累牍地发表“批林”文章,三月三十日的第15期,还出了“批林”

专号。

林纾就是在这个时候站出来“正其非”的。二月十七日至十八日,作为林纾攻击《新青年》“呈堂证供”之一的短篇小说《荆生》,发表于《新申报》的《蠡叟丛谭》。随后的几十天里,林纾又陆续发表了小说《妖梦》,以及《致蔡鹤卿太史书》和《林琴南再答蔡鹤卿书》两封信;至四月,《腐解》和《论古文白话之相消长》两篇名文亦相继问世,从而构成了林纾反对“文学革命”的全部证据。恰在此时,却又出现了政治势力要来干涉北京大学,驱逐甚至逮捕陈独秀、胡适等人的传言。而林纾的学生张厚载正为上海《神州日报》主持一个《半谷通信》的栏目,传播来自北京的消息,遂将此事写成通讯,刊登在报纸上。

张厚载的出现使得此事偏离了最初的运行轨道。他本是林纾早年在五城学堂时的学生,当时正在北大法科就读。数月前,他应胡适之邀,作了一篇《我的中国旧戏观》,被胡适“引蛇出洞”,导致《新青年》诸君群起而攻之。然而,他是否因此而心存芥蒂,我们并不晓得,陈独秀却认定了他是“藉传播谣言来中伤异己”。这对张厚载来说,或为诛心之论。不过,在这桩“公案”中,毕竟少不了他的身影。说起来,发表小说《荆生》的专栏《蠡叟丛谭》,还是张厚载应《新申报》主笔之邀,动员林纾开办的,《荆生》《妖梦》等小说,也是经他手寄给报社的。对于一直期待着“有力的敌人”“真正有力的反抗”的胡适们来说,这两篇小说给了他们深深的刺激,也给了他们特别的联想,甚至将荆生与安福系的徐树铮联系起来。陈独秀在《每周评论》第13号以“只眼”的笔名发表《关于北京大学的谣言》一文,就有这样的提示,他说:“他所崇拜、所希望的那位伟丈夫荆生,正是孔夫子不愿会见的阳货一流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