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一场诉讼:百年之后再评说(3)

书名:抉择:鼎革之际的历史与人本章字数:2569

诚然,这两篇小说都用了讽刺的笔法,兼及戏谑,其主旨就在于要为礼教和古文张目,影射攻击诋毁孔子、诋毁古文的新文人。在《荆生》中,他讲述了三个青年文人结伴同游京城陶然亭的遭遇。这三个人,一为皖人田其美,一为浙人金心异,还有一个“不知其何许人”的狄莫。他们在此谈笑风生,对孔子、伦常和古文肆意攻击,结果惹恼了住在隔壁的侠客荆生。他破壁而出,指定三人,怒斥一番。田生尚欲抗辩,伟丈夫将其痛打一顿,赶下山去。小说后面有“蠡叟曰”,道出了他的一些想法。据说,此事是门人李生告诉他的:“李生似不满意于此三人,故矫为快意之言,以告余。”他听了觉得颇为好笑,认为“荆生良多事”,并提到他的两次经历,来说明“禽兽自语,于人胡涉”,但又考虑到,“或者李生有托而言,余姑录之,以补吾丛谈之阙”。

《妖梦》的主旨与《荆生》相近。小说讲述一个名叫郑思康的陕西人,梦见一个长髯之人,邀他同游阴曹地府。他们来到一座城市,迎面一所白话学堂,门外大书一联云:“白话通神,《红楼梦》《水浒》,真不可思议;古文讨厌,欧阳修、韩愈,是甚么东西。”走进二门,见匾上大书“毙孔堂”三字,并有一联写道:“禽兽真自由,要这伦常何用;仁义太坏事,须从根本打消。”这时,学堂里走出三位先生,都是“鬼中之杰出者”,一位是校长元绪,一位是教务长田恒,另一位是副教务长秦二世。谈话间,他们一再咒骂孔子,攻击伦常,贬损古文,赞美白话,把这位思康气得目瞪口呆,赶紧离开此地。行不数里,“忽见金光一道,远射十数里”,原来是能啖食月亮之罗睺罗阿修罗王驾到,“见王身长十余丈,张口圆径可八尺,齿巉巉如林,直扑白话学堂,攫人而食。食已大下,积粪如丘,臭不可近”。林纾听了郑思康讲述他的梦中见闻,大呼“快哉”,且表示:“果如是者,国家承平矣。”文末又借“蠡叟”的口说:“吾恨郑生之梦不实,若果有啖月之罗睺罗王,吾将请其将此辈先尝一脔也。”

很显然,这篇《妖梦》骂“鬼中三杰”,要比《荆生》骂三个青年书生粗鲁得多,也刻薄得多。比如,他形容田恒,“二目如猫头鹰,长喙如狗”;而秦二世则“似欧西之种,深目而高鼻”,都极尽丑化之能事,以发泄他对新文人的积怨和不满。不过,他借蠡叟之言为“死文字”所作辩护,却不能说没有道理。他以欧洲的拉丁文、罗马希腊的古文为例,认为文字不是哪个人想灭就能灭的,英国大师迭更不能灭拉丁文,以田恒一人之力,也灭不了古文,虽然他宣判古文为“死文字”。他指出:“作白话须先读书明理,说得通透,方能动人。若但以白话教白话,不知理之所从出,则骡马市引东洋车之人,亦知白话,何用教耶?”更让他痛心疾首的是“家庭革命之说”。在他看来,如果“以背叛伦常为自由,何人不逐流而逝,争趋禽兽一路”?也就是说,背伦常等于为禽兽。

在此期间,他还以“清室举人”的身份写信给“为民国宣力”的蔡元培,请他以北大校长的身份,约束属下文科学长陈独秀,教授钱玄同、刘半农等激进人物,“为士林表率,须圆通光大,据中而立,方能率由无弊”。他看到“名教之孤悬,不绝如缕”,则“望我公为之保全而护惜之”。他的这封信语带刻薄,问题还是两个,一是伦常不能废,二是古文不能废。在这里,他提出一个十分尖锐的问题,即中国的积贫积弱能不能归罪于孔子?他的答案自然是否定的。他向蔡元培坦白了心中的疑惑:“晚清之末造,慨世者恒曰:去科举,停资格,废八股,斩豚尾,复天足,逐满人,扑专制,整军备,则中国必强。今百凡皆遂矣,强又安在?”他这一问是很有力的,绝非无理取闹。有心人应该好好想一想,为什么我们做了该做的一切,人们所许诺的中国的强大仍然遥遥无期?究竟是中国的文化有问题,还是我们的思路有问题?不过,这样的问题在当时并不能引起人们的重视,相反,他们看到的却是“革命”的不彻底,“于是更进一解”,又把中国进步这一宝,压在“覆孔孟,铲伦常”上。他很不能理解,为什么“儿子”有病,不求良医,却责怪父母有病而欲逐之。他说:“弟不解西文,积十九年之笔述,成译著一百二十三种,都一千二百万言,实未见中有违忤五常之语,何时贤乃有此叛亲蔑伦之论,此其得诸西人乎?抑别有所授耶!”

林纾的这些举动,为他的对手制造了打击“国故党”旧文人的机会,而“这班国故党中,现在我们知道的,只有《新申报》里《荆生》的著者林琴南,和《神州日报》的通信记者张厚载两人”。陈独秀既如是说,《每周评论》自三月二日出版的第11期起,批判林纾的火力便明显地加强了。他们不再与他纠缠文法通与不通、翻译专与不专的问题,而是刻意要把他和徐树铮捆绑在一起,指责他借北洋军人之手打击、压迫自己的对立面。周作人首先在《每周评论》第11期《随感录》栏中以“独应”的名义发表了《旧党的罪恶》一文。他在文中谈道:“若利用政府权势,来压迫异己的新思潮,这乃是古今中外旧思想家的罪恶,这也就是他们历来失败的根原。至于够不上利用政府来压迫异己,只好造谣吓人,那更是卑劣无耻了。”接下来的第12期,除了转发林纾小说《荆生》,还配发了短评,题为《想用强权压倒公理的表示》。其中写道:“甚至于有人想借用武人政治的威权来禁压这种鼓吹。前几天上海《新申报》上登出一篇古文家林纾的梦想小说,就是代表这种武力压制的政策的。”

李大钊也站了出来。在这期《每周评论》中,他以“守常”的笔名发表了《新旧思潮的激战》一文。文章“正告那些顽旧鬼祟、抱着腐败思想的人”,如果你们“总是隐在人家的背后,想抱着那位伟丈夫的大腿,拿强暴的势力压倒你们所反对的人,替你们出出气,或是作篇鬼话妄想的小说快快口,造段谣言宽款心,那真是极无聊的举动”。不久,蔡元培写了《答林君琴南函》,与林纾的来信发表在同一期《北京大学日刊》上。在这封信里,蔡元培用了绝大部分篇幅,为北京大学辩护。在他看来,林纾所作小说,包括写这封信,目的都是为了毁坏北京大学的名誉。他逐一驳斥了林纾对北京大学的指责,列举大量事实,以说明林纾是把谣诼信为实录了。他还重申了自己的办学主张,“循‘思想自由’原则,取兼容并包主义”,并且指出,“与公所提出之‘圆通广大’四字,颇不相背也。无论为何种学派,苟其言之成理,持之有故,尚不达自然淘汰之运命者,虽彼此相反,而悉听其自由发展”。既然如此,那么,学校的教员,“在校讲授,以无背于第一种之主张为界限。其在校外之言动,悉听自由。本校从不过问,亦不能代负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