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西非的现实主义者(一)

书名:穿越非洲两百年本章字数:3117

英国的殖民地纷纷独立之后,虽然和宗主国保持密切联系,但在政治上,一般都有一个独立运作的政府,经济上也比较多元化。法国的殖民地却正好相反,由于独立之前它们只是法兰西帝国的“器官”,自给自足能力极差,即便独立后也必须依靠宗主国才能生存。

在法国位于西非的殖民地中,只有一个极端的例外:几内亚。

从独立开始,领导人塞古·杜尔就采取了疏远法国的做法。戴高乐也是火上浇油,在几内亚确定从法国脱离之后,他撤走了一切法国援助和法国控制的设施。不管是资金还是物品,能带走的全部带走,不能带走的就砸烂,决不留给几内亚新政府一丝一毫。这种做法消除了法国对几内亚的影响,但也让几内亚人对法国没有了一丝好感。

由于几内亚缺乏必要的资金,疏远法国就意味着必然要寻找其他的金主。塞古·杜尔选择了东方阵营作为靠山,但这仍然无法弥补被排斥在西方市场之外的损失。

为了与西方对抗,塞古·杜尔选择了强调自己作为反对殖民主义的主将的地位,这让他收获了大量的崇拜者以及许许多多的称号,从非洲的伟大领袖到非洲革命的导师,等等。但这样做的负面影响,是整个国家陷入了浓厚的个人崇拜之中,从立法、司法到行政,都是他一个人说了算。

为了防止法国人的破坏,塞古·杜尔还特别注意防范海外势力。他总是担心“帝国主义亡我之心不死”,收紧了国内控制,他的所有对手都受到了怀疑。在这样的气氛之中,几内亚的经济也在骤然滑落。

法国的殖民地大都是沙漠和半干旱草原气候,几内亚却属于雨林地区。这里雨水充足,自然条件比其他国家好,在殖民地时期就已做到自给自足。可经过独立之后的行政退化,已经很难保证人民的温饱需求了。

塞古·杜尔一直把持着权力,直到1984年去世,才由他的总理路易斯·兰萨纳·贝阿沃吉接了班。之后军事政变这个恶魔又悄然而至,一名叫兰萨纳·孔戴的军官发动政变夺取了政权,几内亚继续在闭关锁国的道路上飞驰。兰萨纳·孔戴时期,几内亚实行了经济自由化政策。由于总统权威已经不如塞古·杜尔,统治也就相对温和。但几内亚的政治一直无法正常化。经济虽然进行了自由化,但仍然无法满足国内的需求。

兰萨纳·孔戴死于2008年,他死后,随即又发生了军事政变。直到2010年,几内亚才在国际社会的干预下,开始了一次较为正常的总统选举,选出了阿尔法·孔戴担任总统。

在这之前,几内亚的行政一直处于瓦解的过程之中,每一任总统的权力都比前一任小,而社会动荡、种族冲突却处于加深的过程当中。到了这时,国家似乎已经走出了建国之后的磨合阶段,慢慢地进入了稳定期,可以开始建设了,但就在这时,2014年,西非爆发了埃博拉病毒疫情,几内亚作为核心三国之一又遭受了沉重打击。

几内亚选择了与宗主国彻底决裂,但大部分法国殖民地却选择了另外一条道路:它们知道在短时期内很难从一个“器官”成长为完整的个体,要想避免独立之后的混乱,就必须与宗主国搞好关系,继续依赖宗主国的输血,直到肌体已经足够强壮,才能脱离宗主国的保护。

在西非,有两个人是这种思想的代表人物。他们分别是塞内加尔首任总统利奥波德·桑戈尔,以及科特迪瓦首任总统乌弗埃—博瓦尼。法国有邀请殖民地精英进入政府组织的传统,两人都曾经担任过法兰西共和国的部长。作为黑人的代表到巴黎任职,这已经是莫大的荣耀。他们也尽心尽力地想办法维持法兰西共同体的统一,是共同体的倡导者。

虽然他们都想与宗主国搞好关系,但不同的统治风格导致了国家的不同走向,政治研究者对此颇感兴趣。

人们谈起塞内加尔的桑戈尔,首先想到的不是一位总统,而是一位文学家、诗人、法兰西学院第一位黑人院士。他出版了多部诗集,甚至受到过哲学家萨特的称赞。

在他多姿多彩的一生中,最惊险的时刻是在二战中参加法国军队的经历。1940年,德国入侵法国,桑戈尔和其他非洲士兵一并被俘。在被俘的当天,德国人决定将这些黑人士兵全部处决。行刑队拉开排枪,桑戈尔知道死亡即将降临,连忙大喊:“法兰西万岁!非洲万岁!”

这时,法国的白人俘虏中走出来一名军官,向德国人劝说,杀死黑人俘虏有损于雅利安和德国军队的荣誉。战争初期的德国人还保留着军人的绅士风度,接受了劝告,让黑人士兵归队。

桑戈尔临刑前的呼喊代表了他内心最深处的意识:非洲殖民地已经是法兰西的一部分,殖民地离开了法国,将无法生存。

桑戈尔早年的活动空间大部分在法国本土,之后才回到非洲。而科特迪瓦的乌弗埃—博瓦尼却是从另一条路走向领导之位的。他出身于酋长家庭,很早就在科特迪瓦进行政治活动,参加了当地议会的选举。法国人早就看出他可以成为同盟者,有意培养他的政治参与度。

两人虽然都赞成与法国保持密切的联系,但想法又有所区别。桑戈尔首先的站位是从法国本土立场上思考,认为殖民地应该与法国成为一体,而不是分成不同的实体。乌弗埃—博瓦尼由于更早就参与了殖民地内部的政治运行,更赞同殖民地首先是独立的实体,然后在更大空间内与宗主国保持联盟关系。

两者之所以有这种区别,还和塞内加尔与科特迪瓦在法兰西共同体中的不同地位有关。

塞内加尔是法国在非洲的最早落脚点,法国人最早在塞内加尔河口建立了圣路易殖民地,之后又将塞内加尔首都达喀尔作为整个法属非洲的中心。直到现在,达喀尔仍然是西非最繁华的大城市之一,这里高楼林立,仿佛是加入了十倍混乱元素的法国城市。著名的达喀尔拉力赛就曾经长期将这里设为比赛的终点,而起点则是法国的首都巴黎。直到最近,由于恐怖袭击的影响,达喀尔拉力赛才转战南美,离开了非洲大陆。

在法国人的心目中,塞内加尔和达喀尔永远是非洲的中心。只要法属非洲保持在共同体之内,塞内加尔就能够享受足够的优惠政策。法国人的钱要从达喀尔流向非洲的其他地区,而其他地区的物资很大一部分也要经过达喀尔转向欧洲各地。

与塞内加尔不同,科特迪瓦是法国后来才建立的殖民地。这里由于靠近雨林地区,更适合经济类作物的种植。法国人到来后,大量地引进咖啡和可可,使得科特迪瓦的经济突飞猛进。

乌弗埃—博瓦尼深知法国市场的重要性,科特迪瓦的咖啡和可可必须依靠法国才能打开欧洲市场。他认识到必须与法国搞好关系,才能保证科特迪瓦的发展。

但科特迪瓦与塞内加尔的不同在于:塞内加尔是法属西非的中心,法国从其他地区征税,有一部分税收补贴到了塞内加尔,特别是达喀尔;而科特迪瓦作为一个后起的经济新星,虽然富裕程度上已经超越了塞内加尔,却要缴纳更高的税给法国。也就是说,科特迪瓦缴纳的税,一部分被法国中央政府用来补贴塞内加尔了。

乌弗埃—博瓦尼希望各个殖民地政府完全掌握自己的税收和财政,在这个基础上达成联合。可是,一旦法兰西共同体失去了征税权和财政权,就意味着这个联盟过于松散,没有办法维持。

桑戈尔和乌弗埃—博瓦尼虽然都认同法国的影响力,却又互相指责,加上几内亚等国的示范作用,使得法兰西共同体垮了台。独立后,两国却又要依靠法国的援助来发展经济,它们并没有摆脱法国的影响。

桑戈尔和乌弗埃—博瓦尼是一对现实主义者,他们开辟了一条殖民地独立后也与宗主国保持紧密联系的道路。这条路可能是最为稳妥的,不会给独立后的国家的政治带来太大的断裂,又保持了经济的连续性。但两国的发展又由于两人统治风格的不同而分道扬镳。

塞内加尔独立后,桑戈尔在经济上也追求社会主义和政府干预,不过他还有另一条原则:独立后不要做出太多改变,继续依靠法国。他甚至被指责为新殖民主义的代理人。

在其他国家,由于白人撤离,在黑人之中一下子找不到足够的行政人才,从而造成了行政退化。桑戈尔对这种现象很警惕,他宁肯重用合格的白人,也不愿意为了所谓黑人的解放,将职位授予那些没有能力的黑人。他虽然赞成社会主义,但人们提到将外国资本收归国有,他立刻将这种想法否定了。外国资本在塞内加尔仍然大行其道,法国军队继续驻扎在塞内加尔,法国控制着塞内加尔的银行系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