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非的现实主义者(二)
这样做的好处是,塞内加尔的行政退化更加缓慢,也没有出现巨大的混乱。但这样做也带来了无数的问题,最大的问题是塞内加尔的经济无法独立。
在法国殖民时代,塞内加尔就以种植花生成了法国社会的一个“器官”。独立之后,它没有发展出多样的工农业,仍然依靠出口花生赚取外汇。如果说其他国家往往会陷入过于心急取代海外资本的陷阱,塞内加尔则是行动过慢而造成了问题。
当法国取消了花生补贴,同时国内的旱灾影响了花生的产量,塞内加尔的经济迅速下滑。
另外,由于过于依靠法国,塞内加尔出现了债务上瘾现象。独立后的二十年间,它的对外债务增长了约20倍。出口一出问题,立刻陷入了偿债危机。
随着经济的熄火,塞内加尔国内也变得更加不稳定。桑戈尔从一个和蔼的受人尊重的老诗人,不得不摇身一变,转换成镇压国内反抗的半独裁者。在此之前,他依靠个人魅力取得选票易如反掌,这使得塞内加尔形成了一个事实上的一党制国家。当引入暴力之后,塞内加尔眼看就要向着独裁滑去。
但就在这时,桑戈尔诗人的敏锐却突然起了作用。他意识到其中的危险,也知道自己作为第一代领导人的局限。1976年,桑戈尔宣布进行政治改革,允许成立三个政党,他自己领导一个中间政党,同时建立了一个左派政党和一个右派政党。
当这项改革取得稳定后,1980年,桑戈尔又做了一项令人震惊的举动:他宣布自己退休,成了非洲历史上第一个主动退休的领导人。1981年1月1日,桑戈尔正式离职,接替他的是他的亲信阿卜杜·迪乌夫。
迪乌夫没有辜负桑戈尔,继续了上一任领导开始的政治改革。在下一次选举中,他进一步取消了政党限制,让所有的政党都合法化了。
迪乌夫的统治并非一帆风顺。实际上,每一次大选都充满了喧嚣,竞争对手互相指责大选舞弊。迪乌夫有时不得不借助政权的力量,对对手进行打击。但整体而言,塞内加尔的政治已经进入了较为平稳的轨道。
即便如此,人们对塞内加尔的政治仍然有疑虑,因为迪乌夫是由桑戈尔指定的,担任总统的期限达二十年之久。虽然塞内加尔表面上看起来开放了党禁,也有了选举,但如果没有完成一次政党轮替,就不能证明这样的政治是稳定的。
2000年,选举的常胜将军迪乌夫终于失败了。在这一年的大选中,第一轮迪乌夫获得了41.3的选票,而他的最大对手阿卜杜拉耶·瓦德只获得了30.1的选票。就在人们以为这又是一次为迪乌夫举行的大选时,在第二轮,他的竞争对手们突然联合起来,选票都集中地投向了瓦德,最终迪乌夫以41.5对58.5输掉了大选。
迪乌夫再次让等着看热闹的人们大跌眼镜,就在人们等待政治斗争时,迪乌夫却宣布接受大选结果,平静地和对手完成了交接。就连对手瓦德也不得不承认,迪乌夫应该因和平交接获得诺贝尔和平奖。
桑戈尔和迪乌夫的表率作用在塞内加尔树立起了标杆,为接下来的政治家提供了样板。2012年,瓦德在一片争议声中寻求第三任期,但败于他的竞争对手马基·萨勒,他同样迅速地接受了选举结果,完成了交接。
在萨勒之前,塞内加尔总统任期数次改变,从五年改为七年,又从七年改为五年,之后又调回到七年。萨勒竞选时承诺,将总统任期缩短回五年。不管什么情况,总统都只能连任一届。2016年,在塞内加尔的全民公决中,萨勒实现了他的承诺。塞内加尔的民主政治在经过了四代总统之后,变得更加坚定。
塞内加尔在诗人桑戈尔手中充满了颠簸,而科特迪瓦最初的日子却要好过得多。塞内加尔被法国将命运绑在了花生上,而科特迪瓦不仅有咖啡,还有可可、棕榈油、橡胶,它们是法属西非的经济引擎。
独立之后,首任总统乌弗埃—博瓦尼认为,民主制只适合于成熟的国家,而对于刚刚成立的非洲国家而言,最重要的是维持稳定性,而这个要求只有一个类似于酋长制的家长式制度才能做到。
与塞内加尔的举步维艰不同,酋长乌弗埃—博瓦尼满手好牌。他也和桑戈尔一样采取了全面靠拢法国的政策,保证法国投资,把与法国的贸易放在最优先的位置。同样,他不信任黑人的治理能力,在政府中大量吸收法国人。在法国的帮助下,科特迪瓦迅速进入了繁荣期。
同样是接受法国的帮助,科特迪瓦之所以走得更加顺利,也是因为它的资源。在二战后,世界都处于极端繁荣之中,对于经济作物的需求极其旺盛,不管科特迪瓦能生产多少咖啡、可可,都不难找到买主。法国雇员保证了政府的正常运转,生产效率也屡创新高。二十年间,科特迪瓦的农产品产量增加了3倍,科特迪瓦成了世界最大的可可出口国。
由于有足够的外汇,科特迪瓦开始发展工业。在总统的倡导下,科特迪瓦不仅发展农产品加工业,还建立了一系列的现代工业部门,包括公路、电站、港口,甚至把他的家乡——一个小村庄,打造成了雄心勃勃的首都城市。大部分的大型工程是不赚钱的,它们只是为了满足总统的雄心壮志,并没有考虑到运行成本。但是科特迪瓦承担得起这些工程的损失,也没有人在意它们是否有效率。
由于政府手里掌握着大量的工程,科特迪瓦的官员腐败现象触目惊心。
虽然科特迪瓦的政府收入很多,但仍然不够花。于是,政府又通过各种渠道,以科特迪瓦未来的收入为基准,引进了大量的借贷资金。同样没有人在乎怎样归还,他们认为只要经济继续增长,世界继续贪得无厌地对科特迪瓦的产品充满渴望,好运就会继续下去。
但是,突然有一天,好运结束了。
20世纪70年代,西方世界的发展突然陷入了停滞,西方人的胃口也缩小了,但非洲的供应还在扩大。几乎在一夜之间,咖啡和可可的价格就从巅峰跌入了谷底,可可的价格只为原来的四分之一,咖啡的价格也跌了一半。
科特迪瓦的外债是以农产品价格不断上涨作为预期的,一旦价格反转,也就意味着政府不可能偿还得起规模巨大的外债。一旦人们的预期反转,世界资本市场就对这个新兴的国家关闭了。政府收入腰斩,开支却还在增加。与此同时,海量的资金仿佛预感到了危险,开始从各种渠道出逃,更是雪上加霜。
科特迪瓦在挣扎了十年之后,宣布破产。繁荣的奇迹如同幻觉一般消失了。
乌弗埃—博瓦尼对科特迪瓦最大的影响还不是经济,而是政治。这位老人认为自己还可以扭转局面,不想放弃权力,他压制住了几乎所有的反对派,以确保自己每一次选举的胜利。直到1993年他去世,也没有放弃权力。
在塞内加尔,桑戈尔放弃权力的那一刹那,成了政治改革的契机。塞内加尔的资源禀赋比科特迪瓦差很多,如果没有一个稳定的政治,遇到的麻烦也会比科特迪瓦多很多。但依靠桑戈尔的明智,塞内加尔渡过了建国之后的稳定性危机。
而乌弗埃—博瓦尼死后,科特迪瓦由于没有经过民主的锻炼和真正选举的熏陶,立刻变成了政治角逐的主战场。
接替他的总统贝蒂埃为了保住权力,用各种手段打击政敌。但是,到了1999年,贝蒂埃在政变中被前参谋长盖伊推翻。这一次军人统治时间不长,第二年就让位给了民选总统洛朗·巴博。
2002年,科特迪瓦国内矛盾终于爆发,发生了内战。内战的双方是政府军和北方叛军。由于北方有许多来自布基纳法索的移民,这些移民在乌弗埃—博瓦尼时期受到了总统的容忍,属于总统的铁票。到了新时代,他们受到的歧视越来越严重,于是爆发了内战。
这次内战打打停停,直到2010年,才达成新的协议举行选举。选举中,新总统候选人、来自北方的瓦塔拉与老总统巴博各自坚称自己获得了选举胜利,双方只好再次用战争说话。这一次,瓦塔拉取得了胜利。
瓦塔拉的胜利被视为对乌弗埃—博瓦尼政权的一次清算。在2000年,瓦塔拉就想参加选举,但他的竞争对手却制定了法律,要求候选人父母都是科特迪瓦公民,并且在选举前五年都住在国内。瓦塔拉的父亲来自布基纳法索,瓦塔拉虽然担任过科特迪瓦总理,却在1994年到1999年期间,在国际货币基金组织任职。就这样,他被禁止参加总统选举。2011年,他终于获胜,然而科特迪瓦已经历尽沧桑。
这个西非禀赋最好的国家暂时获得了平静,但它的矛盾并没有得到解决。最新的领导人由于是靠战争上台的,能否将和平持续下去直到完成政权更替,仍然是个未知数。只有一个政权完成了至少一次和平的政治交替,我们才能初步判定它可能已经走出了建国之后的颠簸。按照这个标准,科特迪瓦将在未来数年内获得检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