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学的形成与发展(一)
宋学的发展和演变可以分为三个阶段:宋初至仁宗庆历年间为宋学的形成阶段,代表人物有宋初三先生、李觏、欧阳修等,而以范仲淹为核心人物;仁宗晚年到神宗时期为发展阶段,形成荆公学派、苏蜀学派和以洛、关为代表的理学派鼎足而立的局面,而以荆公学派影响最大;南宋以后,宋学进入演变阶段,经过杨时,胡安国、胡宏父子的积极努力,特别是宋高宗对荆公学派的打击,至孝宗乾道、淳熙年间二程理学派独擅胜场,而继之而起的是陆九渊的心学和朱熹的理学。以朱熹为代表的理学在南宋学术思想界居于统治地位,但仍有以吕祖谦、陈亮、陈傅良、叶适为代表的浙东事功学派与之相对应。
(一)宋学形成阶段
胡瑗、孙复和石介被称作“宋初三先生”,他们开宋代学术的先河,是宋学的先驱。胡瑗首倡“明体达用”之学,以君臣父子、仁义礼乐为体,以举措天下、润泽万民为用,强调道德修养的重要性,这些是理学的重要内容之一。鉴于道德在胡瑗学说中的重要地位,胡瑗的观点可以归结为一种道德本位的思想,他的“明体达用”之学,实际上也就是道德性命之学。孙复以治《春秋》名世,在《春秋尊王发微》中,他着重阐明尊王“微旨”,正名分大义,强调纲常伦理的重建,维系等级制度,以巩固中央集权统治。孙复这种治经思路得到后世诸儒的秉承,朱熹也称赞他正确理解了“圣人”的心意。胡瑗的“明体达用”之学与孙复的尊王“微旨”都含有理学政治伦理观的因素,成为其后理学派的性命道德之学的先导。比较而言,石介的思想较胡瑗、孙复更具有明显的理学色彩。他言必称“道统”,力图将君统与道统结合起来,宣称“自夫伏羲、神农、黄帝、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以至于今,天下一君也,中国一教也,无他道也”,试图说明“一教”与“一君”相辅相成,君统与道统相统一。他认为“道”是天地万物的根本,贯穿于一切事物之中,天地和人间、自然和社会都受“道”的支配。他的这一观点与此后的理学以“理”为最高范畴的“理”本体论非常接近,我们可以从中看出理学思想体系的端倪。
在宋学创兴的过程中,范仲淹起到了不可磨灭的重要作用,是宋学建立阶段的核心人物。在范仲淹周围聚集了一批杰出的思想家,据《宋史》记载,“仲淹门下多贤士,如胡瑗、孙复、石介、李觏之徒”,对宋学的建立产生重要影响的几位学者都与其有着密切的关系,他们或多或少地得到过他的提携,关学创始人张载也是在范仲淹的引领下才最终走上学术道路,最终得以自立于学术之林的。朱熹推崇范仲淹“振作士大夫之功为多”,宋代士风“至范文正方厉廉耻,振作士气”。《宋史·范仲淹传》称“一时士大夫矫厉尚风节,自仲淹倡之”,充分肯定了范仲淹作为宋学建立阶段的带头人的地位与作用。此外,范仲淹本人在学术思想上也取得了很高的成就,他泛通《六经》,尤以对《易》的研究见长,能够摆脱前人的注疏,从义理方面进行阐发,援引《易经》中“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的言论为社会变革寻求理论依据,体现并引领了宋学通经致用之风。
(二)宋学发展阶段
仁宗庆历年间以后,理学进入大发展时期,出现了王安石新学、苏轼蜀学、张载关学、周敦颐濂学和二程洛学等学派相互辩论的局面。他们兼谈性与天道,关注伦理纲常和道德修养,建立起比较完整的从自然观到道德修养论的理论体系。
王安石,字介甫,号半山,抚州临川人。王安石曾被封为荆国公,其学派也因此得名“荆公新学”。王安石的宇宙观是唯物主义的,“道”是他的哲学思想的最高范畴。他认为宇宙的本原是“道”,“道”的本体是物质性的“元气”,也就是细微而看不见的颗粒“朴”,而不是“无”或精神性的东西。“道”分化为阴阳二气,进而生成金、木、水、火、土五种元素的“五行”,天地万物即是由“五行”
演变而来。从这种唯物主义观念出发,王安石提出了“天地与人,了不相关”的天道论,认为天是物质之自然,没有意志、情感,它的变化按照自身的规律进行,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与社会人事无关。人不能被动地遵循天道,而要积极发挥主观能动性,去改造世界。
在认识论方面,王安石强调人的形体是一切精神活动的物质基础,人们天生就具有认识能力,客观世界是可知的,一切自然规律都可以被认识,人们后天的学习和锻炼也很重要。人性论方面,王安石的观点较为接近孔子“性相近,习相远”的命题,提出“性本情用”的人性论。所谓“性”,指人的自然性能,在人的形体形成时就天然存在,而“情”则是人的感情与欲望的表现,是“性”在某种条件下的外在反映。“性”无善恶之分,只有“性”产生“情”以后,善恶才能被分辨出来,也就是说人之善恶,取决于后天的习染与修养。
王安石的思想闪耀着辩证的光彩。他认为自然界和人类社会都处在运动变化中,这是其内部矛盾作用的结果。矛盾普遍存在,一切事物之间及事物内部都存在矛盾,事物就在普遍的矛盾中相互联系、发展。一切事物都有其对立面,失去一方,另一方也就不存在了。根据这种朴素辩证法的观点,王安石提出了他的政治观、历史观,他批判了历史退化论的观点,指出历史是不断前进、发展的,有着人类无法扭转的客观必然性,必须要不断变革旧制,以适应和推动历史的发展。
王安石的学术集中体现了宋学开拓创新的时代精神,他以儒为本,但不拘泥于儒学的旧传统,敢于突破旧框架,探求意蕴,自创新学以解释经典。在力求义理的同时,王安石务求通经致用,为倡导革新变法提供理论依据。梁启超评论新学说:“荆公之学,内之在知命厉节,外之在经世致用,凡其所以立身、行己,与夫施于有政者,皆其学也。”他敏锐地把握住了新学“经世致用”的实质与变法革新的内在联系,指出新学的一大突出特色。
宋学之所以能够展现出极强的生命力,蓬勃发展,广泛吸收其他各家学说是一个重要原因,王安石的学术就体现了这一特点。他对儒家以外诸学说采取兼收并蓄的态度,指出要了解经的真谛,必须在学术上具有广阔的视野,因此对于诸子百家以至医书小说无所不读,农夫、女工无所不问,大量摄取诸家思想,博采众长,以提高自己的认识,充实自己的学说。“荆公新学”在当时产生了很大影响,在相当一段时期之内都在学术界处于主导地位,其学说一经提出,便得到时人的翕然响应,他们认为王安石的学说能够与孟子之说一较上下。王安石思想中的唯物主义与辩证法,对我国理论思维的发展做出了巨大贡献,其哲学思想是中国哲学发展史上的重要环节。
在政治领域,司马光与王安石针锋相对;在学术思想领域,二者也在很多方面截然两立。例如在天道观上,司马光继承孟子、董仲舒以来的天道观和天命论,认为天是“万物之父”,有自己的意志和人格,人们必须依据天命行事,否则就会遭到天的惩罚,从而与王安石人定胜天的思想相对立。基于天道观方面的根本分歧,二人在人性论、德才论、贫富观等一系列问题上分立,相互论辩。司马光在学术上的最大贡献是对“中和”及“格物致知”的阐发。所谓“中和”,也就是“中庸”,是司马光哲学思想的核心部分。他认为“中和”是天下的根本大道,天地万物都不能违背“中和”的法则,人世间的仁、智、礼、政、刑也都要遵从“中和”之道。他以“中和”为题,对自然现象乃至人的身心都进行论述,最后引申到治国平天下的主题上来,这是宋学对此问题的开创。“格物致知”是《大学》的基本思想,司马光对它作了新的解释,指出其中的关键在于“修身”,他所探讨的问题涉及天地万物、人事社会,又与正心诚意、修身齐家等道德问题联系在一起,反映其追求在于明道德之至善,对后来二程、朱熹的相关学说有先导之功。
在宋学发展过程中,苏氏蜀学派以其独有的特色占据着一席之地。蜀学派的创始人是苏洵,他治学较晚,二十七岁才开始发愤读书,遂通六经、百家之说。苏洵对于诗、书、礼诸经均有所论述,所撰《六经论》观点新颖,见解独到。他的治学路径类似于今天所说的以小见大的取径,善于从某一事物或某一问题的一个侧面或一个点出发,纵横古今、上下钩索,朱熹曾一针见血地指出:“老苏父子自史中《战国策》得之,故皆自小处起议论。”蜀学在苏轼、苏辙的推动下得以继续发展。苏轼著有《东坡易传》,以完成其父未竟之志,另有《东坡书传》二十卷传世。苏轼自己对《东坡易传》《东坡书传》《论语说》这三部著作非常看重,认为它们完全能够体现自己的学术思想,“后有君子,当知我矣”。苏辙论著很多,尤以《老子解》为最优,其书以老子之学为中介,汇通儒、佛之说,以佛解老而又通于儒,统合三家,阐发富有新意的儒学。南宋朱熹对蜀学颇多否定,批评苏氏父子出自《战国策》纵横家之流,又深受释、老影响,主要的立足点就是认为苏氏学术驳杂不纯。虽然不乏门户偏见,但朱熹所指出的恰恰是蜀学派的学术特色,立足于儒而兼取其他诸家学说,儒、释、老庄“三教合一”,自成一格。除去苏氏父子外,蜀学派的代表人物还有黄庭坚、晁补之、秦观、张耒等。总体说来,蜀学派在文学方面取得的成就和影响是惊人的,代表了宋学诸学派中偏重于文学方向的支流。欧阳修曾赞许道,“眉山在西南数千里外,一日父子隐然名动京师,而苏氏文章遂擅天下”。
“宋初三先生”胡瑗、孙复、石介被视为理学的先驱,他们开宋代学术之先河,为理学思想体系的形成提供了某些先驱性资料,也揭开了后来理学借助儒家经典创立自己的理论体系的序幕。但是,三人尚处在理学的开创时期,其思想还没有形成完整的体系,没有建立起完备的理论。理学真正的开山祖师及理学思想体系的奠基人是周敦颐和张载。周敦颐,字茂叔,原名敦实,道州营道人。晚年在庐山莲花峰下建濂溪学堂讲学,世称濂溪先生,其学被称为“濂学”。周敦颐遗留下来的著作虽然不多,仅有《太极图说》《通书》等数种,但他在这些著作中所提出的问题和哲学范畴,对宋明哲学的发展产生了重要的影响。他援佛、道入儒,使佛、道思想与儒家《易》《中庸》等经典著作相互渗透,建立起思辨的哲学逻辑结构,为理学家出入佛、道开辟了新路,为建立理学体系提供了楷模。在《太极图说》和《通书》中,周敦颐精练而完整地构造了一个纳自然、社会、人生为一体的宇宙生成模式和人类发展的全过程,并且从本体论的高度对人性和道德伦理进行了论述,使其学说富有哲学的理性思辨特点。周敦颐的学说为宋明理学的形成提供了理论基础,被后代理学家奉为经典。他所使用的哲学范畴,如无极、太极、阴阳、五行、动静、性、命、礼乐、诚、顺化、理、气等,都为后世理学家反复引用和发挥,其中,太极、理、气、性、命等,成为了宋明理学的基本范畴。周敦颐在宋代哲学史上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角色,他提出了一系列新概念、新范畴,建立了初具规模的唯心主义理学体系,对尔后中国六七百年的哲学都产生了广泛而深刻的影响。
张载,字子厚,凤翔郿县人。长年在陕西凤翔府横渠镇讲学,人称横渠先生。张载是理学的主要奠基人之一,他所开创的学派由于地处关中而被称为“关学”,其学说别具风格,对理学思想体系的建立有重大影响。张载的学术思想从本体论、道德论到认识论,形成了完整的框架,理学的许多命题在他的学说中已经出现。张载的思想体系中既有唯物主义也有唯心主义:一方面,他把物质实体“气”作为宇宙的本体,建立了气本论的唯物主义宇宙观;另一方面,他又把“心”作为万物的本原,最终在“心”的基础上统一了他的哲学思想,走向了唯心主义,并由此建立了他的理学思想。他将人世间的伦理观念归因于“气”的属性——“天性”,并通过天、地、人三位一体的结构来沟通本体论、道德论和认识论,奠定了理学理论的基础。但他没有把“理”作为宇宙唯一的精神本体和主宰,也没有把“天理”“天性”作为与“气”并存的精神本体,而是使“气”的属性——“天性”带有伦理性质,具备了理学思想中“理”的某些特征,通过这种方式,回答了“性与天道”这一理学的中心问题。张载提出了“天地之性”“气质之性”的命题,将它们分别作为善的根源和恶的根源,“气质之性”阻碍了“天地之性”,便有了善恶的分别。这一命题后被二程继承和发展,成为他们理学思想体系的重要组成部分。张载的理学思想与其唯物主义思想混杂一处,反映了理学开创时期的不成熟性,尽管如此,他仍是理学发展过程中一个不可缺少的环节,是儒学由宗教化向哲学化过渡,人格化向抽象化过渡的必经阶段。张载的学说注重学以致用,突出地展现了宋儒“以天下为己任”的担当精神,他的名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为后世儒者所传唱,显示了他胸怀天下、忧国忧民的伟大抱负。
程颢,字伯淳,号明道,人称“明道先生”;程颐,字正叔,人称“伊川先生”。二程均为洛阳人,长期于洛阳居住讲学,其学派被称为“洛学”。理学体系形成于二程,他们开创的“洛学”奠定了理学的基础,是理学的典型形态。“洛学”的主要特色在于天理论,它认为“理”是宇宙万物的本原,是社会伦理道德规范和社会等级制度的总和,是万事万物所依据的准则。把“天理”作为宇宙本体和理学体系中的最高范畴,在宋明理学中具有开创性意义,以“理”为核心,二程兄弟构建了理一元论的唯心主义体系,从而完成了宋代理学体系。从天理论出发,二程系统地构建了人性论的理论,提出“性即理也”的命题,这就使人性论不仅仅限于伦理学的善恶问题,而是把它提高到本体论的高度。二程认为“理”是天地万物、人事社会的总的根源,性是理的体现,从道理上讲,它应该是善的,其所以为恶,是由于为外物所蔽,这就是“人欲”。据此,二程提出了他们“灭私欲”“明天理”的道德说,将人性论转到道德修养论,主张“克己复礼”,以去除“人欲”,恢复“天理”。这种理论将人们的全部生活置于天理的支配之下,要求人们服从天理,安于义命,天理成为人们的精神镣铐,是一种十分消极的哲学。在二程的思想体系中,格物致知论是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所谓“物”,并不是指真实的客观存在,而是指“理”。所谓“格物”,其目的并非认识客观事物的法则,而是要在人的心里恢复“天理”,使人们认识到事事物物都是天理权威,从而使自己的思想和行动适应“天理”的要求。二程的这种认识论是与其本体论、人性论紧密联系在一起的,是一种唯心主义的认识论。值得注意的是,二程在某些方面仍然存在不同:如程颢提出“心即理,理是心”,强调“心”的作用,只要“尽心”,便能“知性”“知天”,表现出反躬内心的心学思想倾向;而程颐突出一物之理即万物之理,“天下只是一个理”。二人之间的不同,为日后“理学”“心学”两个学派的分立埋下了伏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