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偏偏痔疮犯了
队伍在霜天里走着,脚踩出一种松软,然后是泥,是那种黏不拉几的红土。山里人所说“晴天一块铜,雨天一包脓”,说的就是这种泥土。雨天或者是霜天,在那种红土山上走路是一件难事,有一点湿润就黏糊得不行,脚很快就成了两只泥坨坨。霜天情形似乎更为糟糕,霜冻让泥土表层拱起老高,有一些冰牙牙从泥里冒出来。你以为那是一个踏实地方,一脚踩去,却落了空。咔嚓咔嚓,第一个人把冰凌踩塌了,第二个人把冰凌踩碎了,后面的人踩的就是一泡脓了,黏糊邋遢,让人不好受,走路受累。
赖长发和小八抬着空轿子在队伍里走着,队伍已经不成形状,像一根软绵的绳子。这不能怪这些士兵,这六天里,队伍已经和敌人交火无数次了。放眼望去,大山深处好像藏着千军万马,说不清林子里什么地方就会冒出一队敌人来,这些人已经把打仗和死人看得和吃饭睡觉一样司空见惯。
这就是红十军团北上的最初情形,其实他们并没有走出多远,他们始终在怀玉山脉这片不大的区域里与敌周旋。战局没有按照方志敏他们设想的那样发展,红十军团像一头蛮牛,疯狂地往蜂窠里捣,以期招来更多的野蜂。目的似乎达到了,野蜂铺天盖地,蛮牛也被蜇出一身的伤,伤痕累累。
那时候电台还没毁损,军团首长们还不断地与中革军委联系,那边送来中央红军的消息,告知主力正往湘桂边界叫通道的地方行进,情形尚好,估计那确是一处通道,是通往红二六军团方向的通道。如果顺利,主力不日能与关贺的红二六军团会师。
这消息让红十军团的首长们感到一丝宽慰,尽管被动挨打,但能牵制敌人大部分兵力,为主力红军化难解困,那也是值得的。但他们不知道,正是这几天里,国民党湘桂粤数十万大军正集结湘江之岸,在湘桂边界扎了一只大口袋,专候中央红军走入伏击圈。
一场血战即将开始。这是红白交战史上空前的交锋,是红军最最惨烈的一次战斗。
方志敏他们毫不知情,他们一如既往地执行着那道命令。事实上他们也走入了敌人的布袋,南京方面步步为营的战术越来越见效果,他们不期望一口吃下一只热包子,他们有着空前的耐心编织着罗网,他们专等着收网的时刻。
那时候方志敏偏偏痔疮犯了,这些日子急火攻心,那痔疮就更恶劣地出现在不该出现的时候和不该出现的地方。那坨软肉血糊邋遢地拱出老长的一截,血化成了脓,裤子那地方黏糊着血水脓水。
痔疮对于行军确是个天大的麻烦。马不能骑了,坐在马背上颠着那地方痛得像有一万根针在扎,那匹马就给了医护队。小八他们找来顶轿子,说:“首长,我们抬你走吧。”但那也不是个事儿,坐在轿上仍然火烧火燎地疼。
小八从开始就哭着,他不是嚎,是悄没声响地掉眼泪。
“都怪我。”他跟人说。
“我说让方主席多吃些多吃些,就叫伙房多放了些尖椒。”他说。
人家说:“那不关吃尖椒的事。”
小八眼就瞪大了:“我知道我知道,吃多了尖椒上火。”
人家说:“反正不是你的事,你别这样。”
小八说:“首长,你趴着,你趴着能好受些。”
方志敏真就趴着了。好受是好受些了,但方志敏看看大家,突然一骨碌翻身下了轿。“不行不行!这不行!”他说。
小八看着他,他想不出他们做错了什么。
方志敏说:“不关你们的事,你们没做错什么。只是我那么趴着,大家在泥地里行军像个什么样样?”
小八说:“首长,你还管像个什么样样?这种时候你管那些?”
方志敏说:“这种时候更要管。”
说什么他也不上那顶轿子了,小八很无奈,他心疼首长身体,可他劝不转方志敏。赖长发和小八抬着空轿子在队伍里走,他们没把那顶轿子撂了,说不定什么时候首长还需要。方志敏说:“把轿子给救护队吧,他们也许需要。”可轿子没能起到作用,重伤员已经不随队而行了,他们就地安置在老乡家里听天由命了。轻伤员不肯上轿,方主席那么个境况都不坐轿,他们能坐得安稳?
那天夜里他们在山林里宿营,听得四下里枪炮声不绝,山下一堆堆的篝火燃得旺烈。
赖长发跟小八说:“你看见了吗?”
黑暗中小八没有搭腔,小八正忙着自己的事情。他把一团什么东西塞进了嘴里。
赖长发又扯起他家里的事,他总有那么多牵肠挂肚的事。“我看没走多远,我看也就在四围山里打转转,也许明天就回了吧。”
小八没搭他的腔。
“我家婆娘不知给那地下牛栏沤粪了没,那东西要沤一个冬天才有肥效。”赖长发说。
赖长发听到小八嚼食东西的声音,他想怪了,已经有两天没东西进肚了,小八嚼个什么?
“吧叽吧叽……”
“啊哈,小八你吃什么好东西?”赖长发忍不住发问了。山里的冬天来得早,已经没有什么东西可入口了,他实在想不出小八能嚼什么。
“吧叽吧叽……”小八没理会赖长发,嚼得那么专注。
赖长发真想划燃根火柴看看小八嘴里的东西,但他没那么做,有一点亮光就能引来敌人,再说,火柴都被上头收了,火柴都成了金贵东西。烟不能点了,有了烟瘾就弄一点烟丝在嘴里嚼嚼。
小八难道嚼的是烟丝?可小八不吸那东西。那小八嚼的到底是什么?
小八没嚼什么,小八惦记着方志敏突发的痔疮。方主席没叫唤,小八知道他想叫唤,他痛得难受。小八想,我一瞅他眼睛我就知道,他瞒不了我。他连睡觉都是个难事情,都要趴伏了身体甚至没法仰卧,哎呀呀。天黑前他摸索着找来些草药,现在他把那些草叶树根什么的放在嘴里嚼着,嚼出青绿的一些浆浆,嚼得满嘴的涩苦,很快他就不觉得苦了,他觉得连舌根都麻了。他把那些东西嚼碎后吐在一方帕巾上。
很快小八就摸到方主席身边。
“方主席方主席,你睡了?”小八小声说。
方志敏说:“小八,明天还要赶路,你睡吧,你还忙个什么?”
他没想到小八会要他脱裤子。“方主席你把裤子脱了,来,我帮你把裤子脱了。”小八说。
方志敏瞪大了眼睛。
小八说:“我弄了些草药,敷上能好些。”
方志敏眼里就涌上些湿润,他点了点头,其实小八根本看不到。
“我帮你脱了啊?”小八说,“我不会弄疼你的。”
小八小心翼翼地把方志敏的棉裤脱了,他嘴里“咝咝”着,像是痔疮的剧痛和刺骨的寒冷出现在他的身上一样。他看着白白的一团,小心地把那些浆子抹在大致的地方。“抹了能好些,你信不信……造孽哟!造孽……我没弄疼你吧?你忍着些,一会儿就好了,就一会儿……”小八像叨叨的婆佬,他不想说那么多的,可嘴里那些字词像关不住一样细细碎碎地跑了出来。
方志敏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山下的那些篝火和或零星或密集的火把。如果是白天,就能看到他眼里的忧虑。那些火堆还有火把有规则地散在那些要害地方。火光告诉他,敌人的包围圈已经形成,不是一道,是好几道。不仅有主攻而且有侧应。他很清楚他和部下的命运,如果不出意外,明天将是最最困难的一天。他数点着那些火光,考虑着明天该选择哪个地方作为突破口,没办法了,只有这么一搏。他想,也许那是敌人布的迷魂阵。他忍着痔痛在那儿思忖着,感觉到小八的巴掌像一条鱼一样在他的屁股那地方游走着。撕心裂肺的疼痛似乎真的平缓了些。
很快他就听到一阵爆豆似的急促枪声,枪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欢跳激昂。随着枪声,那些火把像被惊扰了的萤虫一样四散而走,有些很快就熄去了。
方志敏很惊愕,他警觉到发生了什么。
小八停住手,他也朝枪响的地方望去。“他娘的,那帮家伙搞什么鬼名堂呢?”他像老兵似的那么骂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