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血战(1)
小八心里别别地那么跳着,“哈哈,要交火了。”他兴高采烈地说。
赖长发说:“要交火了你高兴什么?一说交火你就高兴。”
“我高兴什么?又不让我去,我跟他说了,他不允。”
“谁?”
“方主席。”
赖长发笑了一下又笑了一下,笑得小八嘴噘了起来。“你以为那是赶圩呀?你以为那是看戏?是交火,刀枪无情,一颗炮子忽一下就能收了你命去。”
“收了收了好了,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咦?!”赖长发瞪大眼看看,摇了摇头。
“人活着好歹要痛快一回。”
“那是痛快的事吗?”
“你说呢?我看是,怎么不是?冲啊杀的做英雄好佬戴花让人刮目相看人见人竖大拇指,多风光多痛快!”
“好了好了,”赖长发说,“你只管着方主席那痔疮吧,你那事儿还顾不过来哩。”
“要不是这我说什么也去了,可他说有重要事情,他说让我跟你们来干这个。”
赖长发把一顶军帽挂在树上,还在那边的石头上铺了些草,“这当然重要,知道吗,这叫迷魂阵。”
他们正说着话,就看见那边的冬茅丛一颤一颤的,不是一丛,似乎一山的冬茅丛都那么颤着。士兵们猫着腰正进入阵地,哈,那么多的兵,看得小八不由得亢奋起来。天空那几架飞机还是来来去去,为了避免高空的那几只眼睛窥视,得弄些东西迷惑误导敌人,小八他们正做着的就是这件事情。
小八记得派任务给他时的情形。那时候首长们已经下了决定,刘畴西问方志敏身体怎么样,方志敏说好多了。小八就插了那话:“那总该让我去一回,好多了我能去一回是不?”粟裕说:“八伢,有你忙的事,你忙去。”小八一脸哭相:“就一回总行?”粟裕笑了:“一个伢老想着打仗的事,鬼大的一个伢。”小八说:“人家比我高不了多少,人家十几岁时都做师长了哩。”
大家都笑了,他们知道小八说的是谁,小八说的是寻淮洲。寻淮洲虽说已二十二岁,但长得瘦瘦小小,看去就像个伢,看上去确实不比小八高多少,官兵给他取个外号神猴子,就是因为他个儿小。小八想,他十八岁做师长时也许不比我高哩。
到底是方志敏来收了场,方志敏说:“小八,你别在这儿胡闹!”
方志敏那么一说,小八就哑声了,他往警卫赖长发和马夫陈二水他们那边走去。
飞机上的炸弹是突然扔下来的,那会儿小八刚又插了一面旗,就听到震耳欲聋的轰鸣,巨大的响声像一汪水在山谷崖涧间回来荡去,两架飞机从云里钻出,贴了山坡那么飞着,看得小八他们几个伢不由得失声叫了起来。他们正叫着,就看见飞机“屙屎”了。
“飞机屙屎,你们看飞机屙屎!”他们中的一个喊。
陈二水“妈呀”地叫了一声,说:“天哪!那哪儿是屙屎,那是扔炸弹哩!”小八几个伢知道炸弹厉害,但从没看到过飞机是怎样把炸弹扔下来的,原来跟屙屎一样的呀。才那么想,轰轰的几声山摇地动,一颗就在小八身边不远处炸响,肯定是那面旗哩,上头的那双眼睛看见红军的一面“旗”就准确地扔了一颗。
小八捂着耳朵晃了几下倒在枯草里。
陈二水慌了,他爬到小八身边,“小八,你怎么了怎么了?”陈二水看见赖长发趴在不远的大石中间像一只蛤蟆,便朝赖长发喊:“你过来,你帮帮我。”
两个人把小八翻了个身,上下找了一遍,没看见伤口。
小八没有死,小八只是被炸弹的巨大响声震昏了。
那边,爆豆似的枪声响了起来。
小八没有事,有事的是首长他们。
谁也没有想到战事会如此激烈,刘畴西更是没有想到。情报说补充一旅虽有七千之众,虽属蒋的嫡系,军官多是保定军事学堂出身,但士兵多是北方人,又才组建不久,应该是不难对付。这不会错的,情报会有错?何况十九师不久前才和他们交过手,不是打得对方溃不成军吗?
没想到这一回碰到难缠的了,才交上手,对方就咬住不放。
这一回非同一般,不是七架了,后来是十几架飞机在头顶盘旋,炸弹屎坨一样坠下,冲着真真假假的目标反正是一通狂轰滥炸。石头炸翻了,树和草在烧。
红军官兵当然没被吓住,和来敌英勇作战。可对手也没能轻易击退,和这边硬杠上了。战斗进入胶着状态。枪声从上午一直响到黄昏,枪声像没有止息的时候,从四面八方响着。
不能速战速决,情形就危急了。敌人像蝗虫一样越打越多,且不断有增援从四面八方往这儿赶赴。红军就不同了,兵员随着伤亡锐减,伤一个少一个,死一个没一个。一个补充旅就和红十军团兵力相当,何况还有第四十九师等四个师,新编第七旅等五个旅,外加浙江保安纵队安徽保安团,敌人竟有十余万之众,红十军团腹背受敌,可没一点儿外援。赣东北独立师还有游击队,都早让曾洪易解散了。没解散也没办法,电台坏了,与外界彻底失去联系。
红十军团孤军奋战。
红十军团被团团围住。
南昌行营里,老蒋心花怒放,他太高兴了,虽说才接到消息,湘桂边界让中央红军突围跑了三万之众。事情没能按计划里的那个样子实现,斩草未能除根,蒋介石心里一块石头又黑又沉,两三天里脸黑着,吃不好睡不好。可赣南和皖南好消息不断,赣南留守红军三万,已剿灭过半,其残部也已成瓮中鳖笼中兽,不日可清剿殆尽,今日又接皖南消息,红十军团方志敏部,被重兵围困。蒋介石脸上那几块肉舒展了一些,他叫侍卫拿来纸笔,在案前蘸墨写了几行字。他把手谕交给参谋说:“通电皖南各作战部队。”
他没写什么,只不过又把那天军事会议上的训令重复了一遍:“追剿红十军团,奋勇作战而获战绩者赏;行动迟缓,退缩不前者,以贻误军机论处……”
蒋介石的手谕很快到了前线。
枪声就响得更加激烈了,军官们说:“委员长开口了,谁捉住方志敏赏一箩大洋,一箩大洋啊!那可不是一箩薯片,是一箩大洋!”
白军官兵们想着那一箩白花花的大洋,不顾一切往前蜂拥。
后来,有人说寻淮洲杀红了眼。“我怎么扯都扯不住他,”冲出重围的谢在伙说,“他一个师长怎么会那样?他杀红了眼,他热血冲脑壳了!”谢在伙说起这事就这么激动不已,他是寻淮洲的警卫,说起这事就泪流满面,他说了几十年,一直到现在,他提起往事还老泪纵横。
交火不多时,寻淮洲就看出情形不妙,他对方志敏说:“军团首长都往黄山以北先行转移吧,这里由我来指挥。”
刘畴西说:“开玩笑,这怎么行,你说这怎么行嘛?”
方志敏也觉得这不行。那不群龙无首了吗?战事顺利,走了不宜于指挥;战事不顺,走了更是动摇军心。方志敏当然不能同意。
“不是牵制敌人吗?现在浙皖赣的敌人大部分都吸引到这地方了,目的达到了,你们没必要冒这个险。”
刘畴西说:“要留也得我留,我是总指挥嘛!”
寻淮洲还能说什么呢?寻淮洲自己也觉得方志敏他们不会那么做,可他实在为方志敏担心哪。这一仗看来非同寻常。从枪炮声断定,从敌方迅速的调动和有条不紊的攻势来看,这一仗对方蓄谋已久。他们是一伙狡猾凶残的猎手,好像专门等待猎物拢到一堆围而捕杀之。偏偏红十军团就上了这个当,他想,远在千里之外的中央军革怎么能遥控指挥一个军团的战斗?就算是牵制敌人,可分而击之,不是也照样能达到牵制的目的?
他想,事情有些荒唐,可荒唐的事你不是也不折不扣地照做了吗?
战事还在进行,局势似乎对红军越来越不利。
已经第四天了,他们曾经想借天黑趁乱突围出去,可是试了几回没有成功。大部队行动动静大,才出发就叫敌人给堵了,天黑不仅黑了敌人的眼,自己也不辨东西很容易就误入虎口。小分队行动,一旦让敌人发现,更是灭顶之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