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二、我是为这个国家好
胡逸民又来到1号监舍,他努力想使表情显得与以往不同,可不知道效果到底如何,他心里没底。他出门前在镜子前看了看自己的脸。
二姨太觉得有些奇怪,说:“你从不照镜子的呀,今天怎么了?”
胡逸民说:“今天我要和人谈正经事,我不知道人家对我的话会怎样。”
二姨太说:“你尽管跟人说就是,关你那张脸什么事?”
胡逸民说:“你懂个什么?”他往镜子里看了几回,弄出那种镇定自若目光沉稳的表情,他觉得这个表情比较合适。他想着怎么能把这么一副样子一直保留到那个时候。
他那么个样子让方志敏感觉到了异样。那时候方志敏和往常一样正在写字,胡逸民进门时他抬头看了他一眼,就看出胡逸民脸上的异样来了。
方志敏说:“永一先生?”
“啊啊。”
“怎么了,你怎么了?”
“我没什么,我怎么了?”
“我看你像有什么事。”
“我是有事,哦哦,也没个什么事……”
方志敏就笑了,他把手里的笔放了下来,“一会儿说有事一会儿说没事,你看你,永一先生不是这么种人。”
胡逸民眨巴着眼,他想,我说了吧,他往门外看了看,那会儿没人。他侧过脸来,脸上铺着他在镜子里挑选过的那种表情,郑重其事,有板有眼。“啊嗬!”他咳了一声。
他朝方志敏招招手,说:“你过来。”
方志敏犹豫了一下,但还是走了过去。
胡逸民说:“你坐我身边。”
方志敏就坐到他的身边。
“我又不会吃了你,你坐近些。”
方志敏真就照他说的那么做了,他想今天这个姓胡的怪怪的,我倒要看他耍个什么名堂。这四十多岁的人在牢里坐出些怪癖来了,常弄出些花花点子来开心取乐。可他转而又想,他从不跟我来那一套的呀,他从来不在我这儿玩那些把戏的呀。我倒要看看,我倒要看看。他想。
胡逸民凑到他耳边了。
“我跟你说个事。”
方志敏说:“你说你说。”
“知道吗?他们不会给你缓下去了。”
就这事呀。方志敏想,我当然知道,他们缓是因为他们想劝降我,现在黔驴技穷达不到目的,当然不会再缓下去了。
“我想,你得离开这地方,你得离开。”
方志敏看了看胡逸民的脸,那神态很认真,不像是玩笑。他朝胡逸民眨巴着眼。
“看你,你没听清吗?我再跟你说一遍,我说你得离开这里,再不走就完了。”
“噢,你说这事呀。”
“不会给你缓下去了,他们会拉你去问斩,随时都可能拉你出去,也许今天也许明天,谁知道?……我都给你安排好了,你等我给你消息,接到我消息你就从这儿走……我们不能让那家伙得逞是不是,我们不能让他祸害忠良是不是?”他看了一眼方志敏,他看见方志敏低着头,他想,他在听呢,他到底相信我。
“你放心,没人拦你,你从这儿出去,从大门径直走出去。你别往两边看,我都给安排好了。这年头不就是个钱的事,有钱能使鬼推磨,我就不信有钱不能让那些看守眼瞎耳聋。当然就那么一会儿,就那么两袋烟工夫,有两袋烟工夫你总能走出大门吧?”
“再说人不都像你我想象的那么坏,比如我先前以为你是个坏人,是匪是盗,可事实不是那么回事。比如我自己,有时连我自己都觉得自己坏,可朋友们说我人不错。你不也说过,有时我半夜想想,胡永一也没完全坏透的吗,也会有良心一现的时候,那些看守那些拿枪的兵,我想他们也一样……”胡逸民停了一下,他觉得嘴唇干干的,他想见鬼了,我说这话怎么这么费劲?他想,这不会是个不好的兆头吧。他舔了舔嘴角。
“然后,你想到什么地方,你就尽快往那地方去。”胡逸民接着说。
“我都给你想好了,你要是放心,你可以去我朋友那儿,他们会好生待你的。他们会答应你的要求,他们会保护你,他们会送你到你想去的地方。怎么?你不信?……我处了那么多年的朋友,我这人,钱是有些,但钱总归是身外之物,朋友才是实在的。这么多年我交了些铁杆朋友,他们会为我的事两肋插刀。”他说。
“你看吧,你觉得怎么好就怎么,你觉得我这计划行,我会叫朋友们安排车接你,就在出大门往右第三条巷子里,他们会在那儿等你……”他说。
“怎么,你还是觉得你自己的人靠得住?那好,你想法子告诉他们做好准备。”他说。
事情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他觉得一切都很顺利,他没想到会这么顺利。他觉得把那些话说出来身上轻松了很多。他看了一眼院子,阳光很好,院子里一地的灿烂,小风拂着几片落叶在灿烂里旋跳着。一切都很安详都很好,就像他此刻的心境。
很快他就没有这种好心情了,他听到方志敏的笑声。方志敏那么笑了两声,他听出笑里的意味,他的好心情随了那两声笑烟消云散。
有什么堵在他的心头,他想哭。
“你不信,我知道你不相信我的话。”
方志敏说:“我知道你是为我好。”
“不!”胡逸民喊了一声,他有些激动,他好像从没这么激动过,“我是为这个国家好。”
方志敏点着头。他在想,我知道我不会有太多的时间了,我知道他们随时会动手。我也知道看守里深明大义的大有人在,他们肯帮我,我那封信怕也已经送到我的同志手上了,他们也许今天也许明天就会来救我。但我不能跟你说这些。
他一直微笑着,他想,人家是好意,我得表达我的感激。
他就那么笑着,不住地点着头。他不相信胡逸民的话,他知道他是好心,可不相信他的话。
能有那么简单的事吗?他想。
他的笑和点头让胡逸民彻底失望了,他知道方志敏根本不相信他的那些话,一个字都没信。如果方志敏能稍稍相信一点就好了,他也许能有机会说服对方。可方志敏那么笑着点着头,他觉得他再怎么样也无能为力。
他说:“你写吧,你忙你的。”说这话时,他觉得一股凉气从他心里透过。
他心里兜着那些无奈准备离开那间屋子。出门时却叫方志敏喊住了。
“你是个守信用的人。”方志敏对他说。他不明白方志敏为什么跳出这么句话。
“当然。”他愕然地点着头。
方志敏说:“我有个事想请先生帮忙。”
“你说你说!”
方志敏拿出一叠文稿,那每一张纸都被他弄得很平整。
“我写了些文字,我已经没有什么留存于世了,也没有条件为我的同志做什么工作,我只有写下这些文字,也许对后人有些作用。”
胡逸民很感动,在这个男人面前他都是被什么感动着。“你说你说,你说让我做什么吧!”
“你迟早会离开这地方,我想请你把这些东西帮我带出去。”
“这算个什么事,举手之劳举手之劳,先生信得过我,那我还有什么话好说?就交给我吧。我早说过这话,难道我没跟你说过?”
“说过,是说过。”
“我也早答应过你的,这么个事有什么?小菜一碟嘛。”
“你答应过,所以我说你守信用。”
“你还有什么话,你都说了。”
方志敏说出一个地址和一个人的名字。
“鲁迅?!”胡逸民说,“就是写《呐喊》和《野草》的那个?”
“是的!”
“啊,我读过鲁迅先生不少文章,想不到先生和鲁迅还是朋友。”
就这样,方志敏和胡逸民说起鲁迅,这样的话后来他还和另一个人说过,那就是上士文书高易鹏。为稳妥起见,方志敏把文稿分作两份,另一份就托付给了高易鹏。那是后来的事。
胡逸民和方志敏那次谈了许久,他对那次谈话印象至深。几十年后他对人说起时,还激动万分。“啊啊……”他说,“我不能拒绝,我怎么能拒绝呢?我知道上头知道了我就彻底完了,他们诬我通共,正愁没个把柄呢,要有了这把柄,姓蒋的会把我往死里整。可我不能拒绝呀,一种东西叫我说不出那个‘不’字,我说‘好!好!我一定送到,你放心’。后来我就把那叠东西这藏那藏,再后来我就去了一趟上海。我不能托别人办这事,我得亲自去。是我自己去的……他不信我能救他,他不信,要信也许事情是另外一个样子……”
每次跟人说这些胡逸民都要叹气。人家说你别叹气了,人死不能复生。
他说:“就是呀,要能复生我叹个什么气?”